和孔彦缙想象中的危急局面不同,京城仍旧是一片祥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孔彦缙一来便乖乖入宫拜见皇帝,而皇帝朱予焕也没有丝毫愠怒的表现,反而温和地接待了孔彦缙。
孔彦缙突然被宣入京城,本以为会是腥风血雨,可如今的场面属实出人意料,让孔彦缙更加摸不清皇帝的心情。
这到底是要追究还是不要追究?
孔彦缙心中忐忑不安,但皇帝隔三差五就传他入宫,也只是听他讲孔学。
皇帝的心意就像悬在孔彦缙头顶上的一把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下,饶是在孔家的这些年练就了一身钢筋铁骨,孔彦缙也有些吃不消。
“深儿,元儿,这就是衍圣公。”
朱淑元和朱见深眼巴巴地打量着孔彦缙,眼神中满是好奇。
这姐弟两个一个五岁,一个四岁,正是好动的年纪,加上如今是在乾清宫,旁边又没有周盈盈看管,两个孩子便立刻围着孔彦缙转圈圈,眼神中满是审视。
比起看人,这两个孩子的神情更像是在看什么稀罕东西。
孔彦缙被这两个孩子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但也知道如今是在皇宫,一句话都不能乱说。
“衍圣公是什么?”
朱予焕有些好笑,道:“就是孔夫子的后人。”
朱淑元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道:“原来是这样,那衍圣公和皇帝一样,是一个名号呀。”
孔彦缙被这话吓了一跳,急忙跪了下来,道:“殿下慎言,臣岂敢与陛下相提并论……”
朱见深盯着孔彦缙看了许久,问道:“娘娘说孔夫子有很多学生继承他的衣钵,可是他们都没有‘衍圣公’的名号,为什么你可以有?难道只是因为你是孔夫子的后代吗?”
孔彦缙这下更不敢说什么了,反倒是皇帝笑盈盈地说道:“深儿,咱们都是太祖爷的血脉,这才能够继承皇位,衍圣公那自然也是如此了。”
孔彦缙急忙叩首道:“陛下此言折煞臣了,臣无才无德,不过是仰仗祖先余荫。太祖太宗安定天下,开太平盛世,功在千秋……”
他小心翼翼地为自己辩解,却能感觉到落在自己脊背上的皇帝视线越发冰冷。
孔彦缙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无才无德、无才无德……”朱予焕哼笑一声反问道:“身为衍圣公,岂能无才无德?”
孔彦缙急忙谢罪道:“臣一时慌乱,口不择言,还望陛下恕罪,臣愿意在国子监讲学,自证清白。”
朱予焕轻笑一声,语气似乎柔和了几分,但内容却让孔彦缙差点一口气上不来,“去国子监讲学太委屈衍圣公这样的孔夫子后人了,正巧伊庶人还未曾悔改,你去凤阳好好劝说一番,让他明白什么叫做‘君’,劝服之后再回来吧。”
皇帝并未有发怒的迹象,这话里话外也没有要针对孔彦缙的意思,但作为当事人的孔彦缙一清二楚。
这哪里是“重用”,分明就是发配流放啊!
中都凤阳虽然是皇家的老家,但人人都知道凤阳几乎已经荒废,和两京的繁华相比差远了,更不用说太宗朱棣靖难之后,凤阳已经彻底变成了囚禁皇家政治犯的监狱,去哪里给皇家囚犯讲道理,那不就是变相的流放?
况且孔彦缙若是走了,只能由身体不好的儿子来主持孔家,若是一向和他不对付的族祖孔克昫趁火打劫,那该怎么办?
孔彦缙还没有来得及辩解和求情,朱予焕已经接着说道:“当初衍圣公让山东的官员送来贺表,里面将朕作为宣宗章皇帝之子继位的正统性解释得一清二楚,可伊庶人却不服管教,言语之间全然不敬祖宗家法,更不敬孔子儒学,朕派去教导的官员也未能驯服其人……”
说到这里,朱予焕还叹了一口气,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国朝一向礼遇孔家,享一品官员待遇,班列文官之首。永乐八年时,衍圣公年仅十岁,备受族人欺辱,是太宗爷做主让年纪尚轻的你承袭衍圣公一职,都说主少国疑,衍圣公一职何尝不是如此呢?若非太宗爷力排众议,岂有衍圣公今日?”朱予焕俯视着他,似笑非笑地说道:“更不必说皇考在的时候,衍圣公要书,皇考命人前往福建购置,可谓是礼遇备至,怎么也没想到衍圣公竟然如此令人失望……”
孔彦缙想过很多皇帝可能会采取的打样方式,可他怎么都没想到皇帝选择了最“无耻”的一种,简直就是按着孔彦缙的头让他滚去凤阳。
但偏偏朱予焕是皇帝,搬出来的还是他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孔彦缙想反对也没有合适的理由。
朱予焕登基他是支持的,但如伊庶人这样面服心不服的大有人在,孔彦缙接下这桩事就是给自己惹麻烦,不接这桩事就是不敬皇室。
他最爱挂在嘴边的“礼”字,如今反倒成了压在他身上的一座大山,即便他能舌战群儒,难道还能光凭一张嘴战胜皇帝不成?。
孔彦缙咬咬牙,道:“臣遵旨。”
朱予焕这才露出欣慰的神情,对旁边的姐弟二人道:“待到衍圣公从凤阳回来,让他为你们两个挑选开蒙的讲官,好不好?”
只是单纯好奇的两个孩子乖巧应声道:“好——”
孔彦缙闻言也只能在心中安慰自己,皇帝还需要孔家、需要自己为她辩经,应当不会直接对孔家开刀。
毕竟理学传承多年,岂是一朝一夕便能轰然倒塌的?只要理学还在,孔家就不会倒。
朱予焕若是知道孔彦缙的想法,必然是会笑出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