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三年,新春。
正月里的寒气,似乎比腊月更深,那是一种钻透棉袍、直砭骨髓的阴冷,紫禁城朱红的宫墙在铅灰色的天幕下,也显得黯淡无光,少了往年新春应有的那份暄腾喜气,除夕宫宴缩减规模和用度,新春大朝会也草草结束,连各衙门封印开印的仪注,都比往年简略了许多。
不是朝廷想要显得这么穷酸,实在是没法再铺张,西北用兵像个填不满的无底洞,河南山东今天白莲教闹白莲、明天红营闹红,从去年那场黄河大水之后就没消停过,到现在还是乱成一团,还有去年年末湖北兴起的大战,清军和吴军围绕荆州大战小战不断,要钱要粮的文书,也是一刻不曾停过。
内阁大学士、太子太傅纳兰明珠从东华门出来时,天色已经全黑,轿子行在空旷的御街上,几乎听不到什么行人声息,只有轿夫踩在冻硬地面上单调的“嚓嚓”声,和轿厢被北风吹打的轻响。
纳兰明珠挑开轿帘一角,望出去,街道两旁偶有几点昏暗的灯笼光,映照着紧闭的门户和光秃秃的树枝,一派萧索。往年这个时候,京师虽也冷,但总有几分过年的热闹残余,店铺多少会挂些彩,孩童也可能偷跑出来点个零星炮仗,今年却什么都没有,连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一股匮乏与惶然交织的气息。
回到位于什刹海附近的府邸,门楣上象征性的桃符新得有些刺眼,与周遭沉寂的气氛格格不入,纳兰明珠脱下厚重的貂裘朝服,换了身半旧的宝蓝色宁绸棉袍,便径直去了书房,炭盆烧得旺,总算驱散了些寒意,书房案桌上堆着小山一般的文书,纳兰明珠坐在椅子上,随意的翻开一本翻看起来,管家带着几个奴仆婢女为他传菜,简单几样家常菜蔬,一碗热汤,一碟酱菜,便是堂堂宰辅的晚餐。
正举箸间,老管家轻手轻脚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小厮,捧着一个不大的青瓷钵,管家接过,亲自端到明珠面前,揭开盖子,一股温热清甜的米香顿时逸散出来:“主子,这是皇上今日赐下的玉粒香米,宫里的公公说只赐给了皇上相近的王公宗室和朝中重臣家里,夫人让奴才们温着这一份,等老爷回来尝尝。”
“玉粒香米?”纳兰明珠执筷的手微微一顿,目光落在那钵米饭上。米粒细长,晶莹剔透,在烛光下泛着珍珠般温润的光泽,香气确实与常米不同,更清冽,更绵长。他夹起一小口,送入口中,细细咀嚼。米粒软糯适中,回甘明显,是久违的上好江南稻米滋味。
纳兰明珠咽下口中的米饭,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意味复杂的笑容,放下了筷子:“这米,确是苏常佳品。往年都是江宁、苏州织造专门采办,直贡内廷,称‘天庭玉粒’,我们这些重臣想要吃到,都得皇家赏赐…….自从江南落到红营贼寇的手里去后,这贡米也就断了,皇上都难得吃上一口。”
纳兰明珠嗅了一下那米饭的米香,笑道:“今年突然又有这天庭玉粒可以赏赐群臣……这些米,应该就是安远靖寇大将军从岳州抢来的那些吴逆军粮吧?”
那管家赶忙解释道:“主子猜的没错,宫里的公公也说,大将军年前从岳州那边……嗯,缴获的贼资里头,特意拣选出来的最上等的,贡进宫里的。”
“最上等……却只是军粮而已!”纳兰明珠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着桌面,眼神有些飘忽,仿佛透过眼前这钵米饭,看到了遥远的、如今已非大清疆土的江南水乡:“以前这玉粒香米为何金贵?是因为苏常虽然土地肥沃、水好土好,但产量有限,精选出来的顶级好米,自然稀罕,故而成了贡品,象征天家富贵,物阜民丰,可如今呢?”
纳兰明珠的语气渐渐沉了下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红营贼寇入了江南,搞土改、搞合作经济、搞大生产,如今还在搞什么集体化经济,改良农具,推广稻种,兴修水利,江南粮产连年丰稔,这原来金贵的天庭玉粒,如今竟然都多到可以随便拿来买卖了,原本皇家才能吃上一口的贡米,现在在他们那边,却是小民百姓、军卒贫士都能吃得上……”
纳兰明珠端起茶盏,却忘了喝,只是盯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声音低沉得近乎叹息:“这倒也不让人意外,红营贼寇迥异于历朝历代自民间兴起之诸多贼寇,就在于他们不仅能打仗,而且能治政安民,甚至治政安民的本事比打仗更强,他们那什么‘集体化’的政策文件,一口一个什么‘生产力’、‘生产关系’,本阁当了这么多年官,竟然都有许多地方看都看不懂…….”
“此消彼长啊……这碗‘天庭玉粒’,吃着是甜,咽下去,心里头却尽是苦味!大清日衰,而‘那边’日盛,这局面……竟让人看不到多少转圜的希望。有时候想想,咱们如今这般勉力支撑,东挪西补,左右支绌,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做的一切的事,为己的、为公的、为民的,为君的,似乎都毫无意义,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
这番话,近乎颓唐,也极其犯忌,若非在最信任的老管家面前,在自家最深处的书房里,以纳兰明珠的性子,是断不会出口的,实在是今日在宫中,面对户部那几乎空了的库银账目,兵部雪片般的催饷文书,以及各地报上来不是这里歉收就是那里民变的坏消息,一股沉重的无力感压得他透不过气,而这碗来自江南的天庭玉粒,更像是一把无形的锥子,戳破了许多勉强维持的幻象。
书房内静默了片刻,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纳兰明珠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迅速收敛了情绪,将那些颓唐与忧虑深深埋入心底,提起筷子吃着饭,一边向身旁的管家问道:“说起来,湖北的战事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