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刚刚问红营贼寇是怎么越来越强的,他们就是在这一个个小小的技术细节上飞速的超过了我们,带动着整个军队的战术和装备飞快地发展,远远把我们抛在后头,而我们......说是原地踏步有些不公允,但进展缓慢却是很明显的,不用下官多说。”
戴梓长长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周围也是一片死寂,校场里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都沉寂了,每个人的脸色都难看至极,混在人堆里的苏尔察哈却不合群的在嘴角牵出一丝冷笑,赶忙又低下头去把面色藏了起来。
杰书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平放在身前的手,那枚白玉扳指被捻动得越来越快,指节微微发白,戴梓这位火器专家的话,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将他心中那点刚刚因新式臼炮的威力而鼓起的虚幻信心,一层层剥开,露出里面狰狞而无奈的现实。
过了好一阵,杰书嘴唇抖动着,声音干涩的说道:“戴尚书,这些事......你之前也给本王提过,本王也曾上疏朝廷,又令你全权管束江南各处炮坊......”
“是啊,下官给王爷提过多次,王爷恩重,对下官言听计从,也是屡次为下官尽力争取.......”戴梓朝着杰书深深一揖,似乎是想借此表达对杰书知遇之恩的感激,他的心里确实是极为感激这位康亲王的,若非康亲王提携,他这个布衣出身的人也不会混到如今这般高位。
“但王爷只能管着江南,下官靠着王爷,也只能管着江南.......”戴梓直起身子,轻轻叹了口气:“但仅靠江南各地的炮坊,如何能满足我大清几十万兵马的需求?即便是在这江南,没有朝廷的统一协调和专门的旨意命令,下面的人又怎会老老实实的听话?这些新式的炮车、新式的制炮技术,下官也不可能一个个炮坊蹲着盯着他们革新推广,管得过来的管一管,管不过来的怎么办呢?”
“可是朝廷......”戴梓默然一阵,又是长长的叹了口气:“王爷您上过多少道折子和题本?下官上过多少道折子和题本?朝廷却从来没有重视过这些细节上的‘小事’,最多是被王爷您说得烦了,下几道公文让各地的炮坊‘照江南例’而已,没有正式的命令、没有专门的流程和监督验收,谁会管这些公文说了什么?”
“如今朝廷里头有些人.......宁愿花心思去跟白莲邪教勾勾搭搭,去求神拜佛,期望佛爷或那什么无生老母降下天兵天将来,也不愿脚踏实地的管管这些技术上的革新,所谓监督造炮,就只管炮坊里头生产了多少火炮、能不能打响,炮车、炮体、标准化、轻量化,这些技术细节是看也不看,只觉得炮多人多,便是万事大吉了!”
戴梓顿了顿,脸上露出深深的无奈和无力感,仿佛要将积压多年的愤懑一吐而出:“下官说错了,朝中那些官也不是不知道要革新火炮,只是他们革新的方子和下官还有红营贼寇不一样,他们是直接靠买的,我大清如今和红毛番关系好,势同盟邦,不仅聘用红毛番的教官和水师,还从红毛蕃那里买来许多军器,这火炮火铳便是采买的大头。”
“朝廷啊......那是什么火炮火铳都要,只要是红毛番有的,全都一股脑的采买进来,下官之前去松江查看过京师来的那些工部官员的采购,红毛番是一船一船的火炮火器卸在码头上,那些工部官员也是一船一船照单全收。”
“至于采买的火炮火器质量如何?呵呵!下官亲自验过几箱,甚至还有许多老式的火门铳,有些还是前明的火门铳,铭文都没挫掉,不知是不是红毛番从壕境澳的佛郎机人那里采买来的,亦或者干脆就是之前的吴世琮和如今占据广东的红营倒手卖出去的,在海上走了一圈拉到松江来,又成了红毛番的‘新式火器’,翻了几倍的价钱卖给我大清!”
杰书搓着扳指的动作一滞,面上顿时一怒,赶忙追问道:“此事当真?工部那些家伙,如此浪费国用,本王要狠狠参上他们一本!”
“千真万确!”戴梓认真的点了点头,随即又露出一丝惨淡的苦笑:“王爷,下官说句灰心的话,您就算参劾了那些工部的官员,这种情况也没法制止的,向红毛番采买军器,能够从中赚取大量地回扣,买的越多、赚得越多,反正大部分的军器只会堆在库房之中吃灰,只需要保证满足各部兵马使用火器火炮就行。”
“这些回扣里头朝中上上下下伸手的恐怕不会少,有如此庞大的利益,不知会养出多少靠在上头吃饭的家伙,所以朝中才一直有所谓‘造不如买、买不如租’的舆论,朝中如今已经因为革新自救的问题乱成一团了,恐怕是没有心思和余力再去动这么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的。”
杰书默然不语,眼中却涌动着浓浓的焦虑,京中的党争混乱成什么样子,他这个大清的康亲王比别人更清楚,对于这种利益集团,京师那些陷在党争中的势力拉拢来给自己撑腰还来不及,又怎么可能去得罪甚至耗费精力和力量去铲除他们,把他们推到对手的怀抱中去?
“可红营贼寇......之前吉安闹出那么大的事也按下去了,那么多靠着吃回扣和兼并土地吃饭的军工厂、新地主也整顿干净了........”杰书双目无神的看着渐渐阴沉下来的天空,心里头如同压着几座大山一般,让他张着嘴喘着气,却依旧感觉透不过气来:“我大清......根基已输......怎么追.......也追不上了.......”
就在此时,一名戈什哈快步跑来,朝着杰书行了一礼:“王爷,有朝廷的钦差到了,正在衙门里等候,他们带了皇上的圣旨和兵部的军令,让王爷统一指挥长江以南各部人马,解围安庆。”
杰书木然的点点头,缓缓站起身来,身子却一时没站稳,忽然晃了晃,幸亏周围的戈什哈和官将反应飞快,赶忙扶住他,才没让他跌倒在地,但杰书手里的白玉扳指,却直直坠落下去,在校场的烂泥之中,滚成一团,裂开数道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