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止步于堂中。
那一身广袖襦裙,透着些微黯色,像是从一幅褪色的旧画卷中走出的影子。
她静静伫立,未言先凝神,一双瞳眸澄澈得过分,却又藏着风雪压枝般的沉意。
“听闻公子以两千黄金为礼,为老父求娶一贤淑娘子。”
她顿了顿,唇角淡起,如暮春晚雨,带着些凄清的倨傲。
“不知妾身……可堪入目?”
声音不高,不疾不徐,却像落针坠石,压住了周围最后一丝残余的窃语。
她并未看众人一眼,只将眼光凝在乘风身上,仿佛余人只是墙缝的尘埃,不值一瞥。
那一眼,静得像夜半山涧之水,在无言之中,却带着一丝令人莫名的惆怅。
堂中众人皆愣。
艳色逼人这四字,被生生压碎在众目惊疑之间。
她太美,美得不像凡人。
唯独司马懿,不知何时,已悄然消失了痕迹。
乘风未动,右瞳镜月,浅蓝微光,宛如湖面倒悬的残星,轻轻一闪,随即冷然一笑。
“你好大的胆子。怎么,你也想来应征婚事?”
女子未退。
那笑容反倒更深了几分,眸光流转,语气温婉。
“妾身虽已非大家闺秀,却自信,比那所谓‘大家闺秀’,强上千倍。”
话落,堂外有风吹来,将她鬓边碎发拂得凌乱,反倒添了几分动人风情。
\"是吗?\"
乘风屈指轻叩,不置可否。
\"你不相信?\"
女子忽而轻笑,指尖轻轻抚过鬓边垂下的乱发,眼尾的胭脂晕开一抹艳色,\"妾身足以值你那两千两黄金!\"
沉吟了片刻,她袖手轻扬,广袖中沉香混着某种冷冽的香气漫开。
\"妾身乃中山无极的名门望族之后——甄氏甄姬。\"
她目光微黯,语气缓慢,似乎有了一丝起伏情绪。
“甄姬……”
乘风喉结滚动了一下,后退半步,眼底的讶异却不加掩饰。
不是因为她美,他已见过太多的美。
也不是因为她狂,狂妄者,他一剑便斩。
而是因为……这女子已不是活人。
她没有心跳,没有影子,香气不走呼吸之脉,仿佛凭空悬在此地。
最重要的是,她说她是甄姬。
那位早已化为冷灰的文昭皇后。
怪不得她外表雍容华贵,气质威仪,敢说如此豪言。
据称,前段时候,她已被曹丕赐死,为何其魂魄未入地府,却来到了掖邑?
现今,她似乎比我还要出格,竟要以魂魄之身应聘,再嫁老爹?
这事,不对劲。
乘风微微敛眉,眼中闪过一丝难言的意味。
“文昭皇后,你为何要如此?”
“你……你叫我什么?”
甄姬的面容一滞,诧异地看向乘风,“为何称我为文昭皇后?”
乘风怔了一下,旋即了然。
文昭皇后是谥号,那是迟来的哀荣。
而此刻站在面前的,只是刚刚被丈夫赐死、还浸在冤屈与伤痛中的甄王妃。
显然,她还不清楚日后发生的事情。
沉吟了一下,乘风摇了摇头,声音清冷。
“曾经,你虽名门望族,但现今已无关紧要,我要找的是大家闺秀。”
“大家……闺秀么?”
甄姬低喃出这几个字,唇角微动,那声调像冰面坠珠,脆裂又寂静。
片刻后,她轻轻抬眼,眼神已不再温柔。
那是中山甄氏嫡女,邺下最负盛名闺阁教养的凝视。
那眼神,曾让王公贵胄俯首,也曾让文士之流跪地伏拜。
甄姬轻轻吐气,仿佛胸口压了一生的风沙,声音轻得像雪片沾在铜铃上。
“妾身七岁识《河图》《洛书》,十岁解《九章》玄机。”
“琴棋书画,闺阁之中,无人敢为我第一。”
她走得更近了些,脚下无声。
目光直直撞入乘风眼底,忽而带起了一丝威仪与骄矜。
“你口中所谓的大家闺秀,所学的《女诫》《内训》,不过是妾身当年闲暇时信笔批注的消遣之物。”
话落,她的声音陡然转厉,视线掠过公堂简陋的陈设,最终落回乘风脸上。
“你既已知妾身是谁,就该明白,妾身配你的农家老爹已足够。”
“这两千两黄金的聘礼,妾身势在必得。”
闻言,乘风的目光落在她肩上的一缕松散的发丝,忽而笑了。
那笑意如冷锋掠瓦,像雨后断弦的一抹悲调。
“好一个邺下无双的夫人。”
他的声调极缓,却藏针带骨。
“只是……你已为人妇,却又以这魂魄之身,来与我老爹成婚,太过荒唐,我不同意。”
轻轻一语,便是寒流穿身,落雪断崖。
甄姬的身子僵住了。
四下忽而沉寂。
周围那些跪地的百姓和官差,也许都没有资格知道甄姬和文昭皇后之名。
但他们都被那句“魂魄”给震惊了,纷纷惊疑地抬头,看向这位雍容华贵的陌生女子。
空气陡然冷了三分。
下一刻,堂中轰然喧嚷。
“娘诶——她没影子!”
一个眼尖的衙役像踩了火炭,疯了一般扔掉手中水火棍,尖叫着逃离。
他那一嗓子如捅破窗纸,众人顿时炸了窝。
哭喊奔逃,推搡碰撞,如潮退去。
空荡的公堂,最后一缕人声喧沸的余烬被风吹散,剩下沉寂。
方才还跪满人的青砖地面,如今只剩下凌乱的足迹和几支被遗弃的水火棍。
乘风未动,只是静静立着,目光落在甄姬脸上那丝破碎的神情上。
甄姬退了一步,像是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你……你竟能看出我?”
她脸上的惊容尚未完全褪去,那倾城之姿在乘风言语的冲击下,却多了几分诡异和一丝被逼至悬崖的锐利,言语也变冷。
“妾身不惜委屈身份,委身下嫁,本想与你公平交换你身上那两千黄金,谁知你竟冷言相拒,那就别怪妾身无礼了。”
话落,她面容突变青紫,眼珠灰蓝,目光空洞,泛出一股幽寒。
唇色竟变乌紫,嘴角张开,竟吐出一团血色糠秕向乘风的面门袭来。
同时,她飘忽而起,衣袂翻飞间五指张开,化为森然利爪,抓向乘风肩头的包裹。
阴寒!
难以言喻的阴寒!
那不是普通的寒冷,而是沉淀了无数绝望、不甘与帝王家最深重的冤气。
如同邺宫深处那口积满腐烂落叶的幽井底部,孤绝,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