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时轮金刚大殿,扎伦多次依旧在慢吞吞地侍弄法像前的酥油灯。
我站到他身旁,也不说话,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同时细细倾听来路方向。
没有人跟着我。
大乐法王很果断。
下定决心,便不拖泥带水。
派人跟踪,一旦被我发现,会使他的谋划前功尽弃。
扎伦多次直把一整排的酥油灯都擦净挑亮,方才停手转身,看着我,问:“你为什么不走?”
我说:“有话要同你讲。”
扎伦多次道:“我没见过你。”
我说:“不要紧,我也没见过你。”
扎伦多次点了点头,道:“那你见过谁?”
我指了指高高在上的时轮金刚法像,道:“我曾见过他的一位弟子。佛陀于达尼雅卡达卡教授时轮金刚无上法,佛、菩萨、天女、勇父、空行、龙族护法皆在场。”
扎伦多次道:“想来这弟子也成就佛果了。”
我摇头说:“没有。他发下大誓,愿辅佐时轮金刚降于末世再建地上佛国,一日不成,他便一日不成就佛果,然后便再入轮回,生生世世守望。”
扎伦多次双手合十,道:“那他等来了吗?”
我说:“快了。”
扎伦多次问:“大乐法王曾问我见过什么,我如实说见到了火头明王,大大权力士神王佛。火头明王对我言,时轮金刚将降于末世,再建地上佛国,我等所属皆要全身心侍奉。”
我说:“我刚刚见过大乐法王,谈及时轮金刚降世,他似乎并不相信。”
扎伦多次道:“法王即将大圆满,喜乐不动根本。”
我说:“是吗?可是我提及要进时轮垛,借此寻找时轮金刚降世真身,他拒绝了我,直言能进时轮垛的只有一人,但绝不能是我。”
扎伦多次沉默不语。
我走到他身前,抬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凝视着他的双眼,道:“扎伦多次,如果连用时轮垛寻找时轮金刚真身都不被允许,那么当真身需要用时轮垛来觉醒宿世记忆重获建立地上佛国所需大威能时会被允许吗?你历尽辛苦参与建成的时轮垛,却不能为时轮金刚所用,你曾为之骄傲的所有付出变成了一场笑话。”
扎伦多次道:“时轮垛需要施行仪轨祭祀方能启用。在祭祀前,垛门由四位法王各施一法封印,想要开启也必须四位法王都在场。我打不开。”
我说:“真身能打开,可一旦开启,必有外邪以伪佛之名义面目派遣魔鬼阻挠真身在时轮垛内觉醒宿世大威能。”
扎伦多次道:“四位法王都是即将大圆满,各有神通在身,便是在世菩萨,凡人便是豁出命去也无法阻挡。”
我说:“明天下午他们会离开这里。你找到真身了吗?”
扎伦多次再次沉默不语,不肯回答我的问题。
我笑了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机不可失啊。”
也不再多说,转身离开时轮金刚大殿。
扎伦多次没有跟出来,而是恭恭敬敬地跪到了时轮金刚法像脚下。
法像前的酥油灯忽地齐齐光芒大盛,将整个大殿映得亮如白昼。
出大殿向左转,沿路前行,不多时便见一独门院落,门前站着两个手持铁棒的僧人,门上挂着密修院的牌子。
我摸出昆什猜的脸皮戴上,显了妙玄仙尊的精气神,来到院门前,道:“我要见迦梨。”
其中一个铁棒僧道:“仙尊不见寺中僧众。”
我抬手伸到他面前,摊开的掌心上趴着一只血色蛊虫,道:“带去给迦梨看。”
蛊虫飞起,闪电般钻进说话的铁棒僧鼻子里。
铁棒僧大吃一惊,慌忙后退两步,伸手往鼻孔里去挖,另一个铁棒僧横棒上前,冲我就打。
我一侧身,铁棒打在肩上,发出金铁交击的脆响,旋即伸手推在他胸口上。
这铁棒僧立时僵在当场,一动不动。
我对还在拼命挖鼻孔的那个铁棒僧道:“别挖了,你还有一分钟时间,见到迦梨就不会死。”
那铁棒僧犹豫了一下,扔下手里铁棒转身钻进院门。
我后退两步。
就见门内呼啦啦涌出两排铁棒僧,横棒拦在门前。
我笑了笑,抄手在袖中,看着他们。
约摸过了五分钟,有急促的脚步声在门后响起。
一个穿着印式长袍的男子匆匆跑出来,挥手示意众僧后退,然后上前对我施了一礼,道:“仙尊请您进去相见。”
我抬手在他肩上推了一把,道:“前面带路。”
男子被我推了个踉跄,却不敢说什么,转身就走。
我跟在他后面,直入院内,穿过重重房舍,来到一间敞开的大房前。
房内灯火通明,一老僧盘坐当中,身前地面上有一大滩如烂泥般的模糊血肉,两侧各列十余人,穿着打扮各异,却没有一个是僧人行头。
老僧高鼻深目,胡须卷曲,脖颈挂着一串嘎巴拉碗,最小的只有拳头大,最大的如同颅骨。碗沿泛着暗金色油光。身上裹着一大片未经剪裁的赭黄色棉布,已经因为反复浆洗而褪色,腰间束着条捻得很紧的褐色棉绳。裸露在外的皮肤透出久不见天日的檀灰色。
他左手置于膝上,掌心里有一枚缩成拳头大小的风干头颅,五官皱缩如核桃。右手持人胫骨制成的号角,吹口处裹着磨损的熟皮。
在我进来之前,他正专注地看着地上那滩血肉,在我跨进房门的一瞬间,便抬起头向我看过来,浑浊的琥珀色眼睛里布满了细密的蛛网盘的血丝。
我在门口停下来,回望对视。
老僧道:“妙玄,我听说你死了。”
我微微一笑,道:“我是妙玄的大弟子昆什猜。”
老僧道:“我听说昆什猜也死了。”
我说:“昆什猜想活,那就能活。”
老僧道:“你扮得不像。”
我说:“不要紧,只是个样子罢了。”
老僧道:“你现在这个样子,哪点像地仙府的九元真人?经营几十年的法地被毁,门下尽死,自己也被逼到诈死藏身,要是传出去,整个地仙府都会因此而蒙羞。你不如真的死了的好。”
我冷笑了一声,道:“毗罗想杀我,燃灯想杀我,现在你也想杀我吗?”
老僧道:“你疑心太重,毗罗和燃灯虽然一直没有出国,同我们联系不多,但终究是地仙府的九元真人,不能容于大陆现在的环境,他们不可能背叛地仙府,更没有道理跑到国外去杀你。”
我说:“惠念恩毁掉红月山,大肆杀戮我门下的时候,帮他的就是毗罗的人。你们都说我不应该猜忌毗罗,可这是我的亲身经历,亲眼所见!他们没有理由杀我?不,他们要杀我的理由太充分了。他们在内地经营这么多年,早就自成一系,根本不希望我们这些流落在外的人回去!只要我们不能回去,来年的选胎大会,就是他们说了算,只怕到时候不光选胎他们做主,谁进玄妙之门也要由他们说了算了。”
老僧道:“这只是你的猜测。”
我说:“猜测?前段时间,我已经潜回国内,见过燃灯了。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吗?他和他的大弟子车长青见到我就立刻动手要杀我!要不是我早有提防,怕不是要死在京城了。”
老僧微微皱眉道:“燃灯跟你动手了?他现在修行到哪一步了?”
我说:“你难道不知道吗?”
老僧道:“已经快五十年没见,平时联系不断,消息也只传递紧要的,各自进展都不是很清楚。”
我说:“他和毗罗,都只差天时了。”
听到这句,老僧眼睛翻动了一下,琥珀色的眼仁消失,变成了纯粹的深不见底的黑色,道:“他们的进展这么大吗?不说内地环境已经不适合修行,连所需生口都找不来,怎么就能修到这个境界?”
我说:“不相信我,你可以自己回去看。而且,毗罗所等的天时就快要到了。他很可能等不到明年选胎,就可以成仙了。”
老僧问:“你怎么知道?你也见到毗罗了?你跟他动手了?”
我说:“我倒是想,可惜他却躲着不肯见我。我穷搜金城都找不到他的影子。但他在金城的一应布置我都看到了。我断定今年大江会有洪水发生,那就是他等的天时。所以他躲着不敢见我,就是怕在天时到来前受伤,影响他最后成仙。为此他宁可做个缩头乌龟,看着我破掉他的所有布置,杀了他一堆门下弟子,也不肯露头!”
老僧道:“金城是高天观的所在地,惠念恩就在那时出世横行,你居然有胆量去那里?”
我说:“环境已经不同了。当时黄元君已死,惠念恩被内地公家按在金城不能随意行动,我有什么不敢去的?我不仅去了金城,还先后在金城和京城同他斗几场,不分胜负。哼,当初在红月山,要不是毗罗帮他,他怎么可能毁得了我的法地!”
说到这里,我把牙齿咬得咯崩崩直响,道:“毗罗,我一定会杀了他。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他想成仙?作梦!”
老僧道:“既然这样,你来达兰干什么?难道想让我帮你对付毗罗和燃灯?想都不要想,都是地仙府门下,我们本来就处境艰难,绝不能动辄内斗,那只会让敌人高兴。”
我说:“杀毗罗,我自己就足够了,用不着你帮忙。就凭你的本事,也帮不上我什么忙!我到这里,也不是来找你的。我是追踪惠念恩来的。”
老僧眉头一挑,左手下意识抓紧了风干头颅,道:“惠念恩来达兰了?”
我说:“怎么?时轮金刚寺没告诉你吗?”
老僧道:“时轮金刚寺也知道这事?”
我说:“不仅知道,甚至还接触过。我亲眼看到惠念恩进了时轮金刚寺,进到山腹里,跟大乐法王谈了很久!只恨没法接近,不知道他们在密谋什么。所以我才来找你。你跟时轮金刚寺这么熟,大乐法王一定不会瞒你吧,你去找他当面问问是怎么回事。惠念恩现在是我地仙府威胁最大的敌人,我追踪他数千里,如今正是除掉他的好机会,要是时轮金刚寺能出手帮忙的话,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可以除掉他!”
老僧紧紧抓着风干头颅,思忖良久,突然挥了挥手。
列余两侧的一众弟子立刻呼啦啦散到房子四周警戒。
老僧这才道:“不能问。”
我说:“怎么?你连这个小忙都不愿意帮我吗?”
老僧道:“之前大乐法王同我讲了件事情。说是黄元君死在格色寺的大弟子修成了中阴身已经来到达兰,想要杀加央扎西报仇,而且想要用时轮垛修行。大乐法王没有把握当场除掉她,所以口头假意许诺,表示想同她合作,并且愿意用刺杀我来取信于她。大乐法王同我商量,想用刺杀我这事做诱饵,把她引到预先布设好的陷阱里困住除掉。她是阴神,如果一次困不住,再想抓她千难万难。高天观是我地仙府的大敌,我自然是想除掉这黄元君的大弟子,就答应了大乐法王的请求,准备明天设伏演戏诛杀那个阴神。”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盯盯看着我,说:“可是大乐法王并没有告诉我惠念恩也到了达兰。他为什么要对我隐瞒这么重要的事情?黄元君的大弟子已经没了肉身,阴神再强,也不比惠念恩的威胁更大。而大乐法王明知道惠念恩正在全力针对我们地仙府,甚至杀了玄黄仙尊……”
我打断老僧道:“不仅是玄黄,还有玄相。”
老僧就是微微一怔,道:“玄相,死了?”
我说:“死了,而且魂飞魄散,连在世转生的机会都没有。我去京城找她才知道她死得有多惨。车长青当时就在京城,不仅不思为玄相报仇,还想占她的法地,抢她的女徒弟,取她积攒了几十年的财宝!要不然车长青为什么一见我就要动手杀我?因为他心虚啊,这事要传回来,他们暗藏的祸心可就藏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