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套路,千百年来积累整理下来的,不说百试百灵,却也八九不离十。
人,只要活着一口心气,哪会没有想而不得的。
想而不得却依旧想要,那就是贪的。
不上当,只不过是没有找到真正想而不得的罢了。
所以说,花园子的投其所好,便是一切江湖套路的根本!
我便问:“你想设局把加央扎西引回丹措州?他敢吗?”
陆尘音道:“以前不敢,因为师傅还活着。现在师傅不在了,他没什么不敢的。高天观只有三个徒弟,两个没成年的女娃娃,一个满身江湖技的骗子,还能把他这个四十年前就已经是密教顶尖高手的大胜法王怎么样?他不回来,不外是因为没有足够的诱惑,不值得冒险潜回国内。而现在有了。”
她从那扁铁盒里拿出个花哨却陈旧的布袋放到我面前。
我拿起来一掂分量,便是一挑眉头,“金器?”
陆尘音道:“拿出来看看。”
我细看了看布袋口的红绳。
交叠重股,三层三错三封,九九归一。
这不是一般的绳结,而是封镇鬼神的法结。
不懂其中道理,解不开这法结。
好在,我见过,也解过。
从十岁起,妙姐就教我九种不同的法结打法,九九归一结只是其中最简单的一种。
我闭上眼睛,摸到绳头,慢慢捋着,一层层解开。
可解到尽头,却是个死扣!
我心中一动,顺着原路把法结还原,然后拿起来细看了看。
确实是我练过无数次的九九归一结。
能结就能解。
步骤也没错。
最后解成死结,没有道理。
我抬头看向陆尘音。
陆尘音道:“别看我,这是师傅四十多年前打上的。这里装的是加央扎西作梦都想拿到的东西。只要把这东西带到格色寺,就一定能把他引回去!可第一步,我得先把它拿出来,让人看到才行。”
我说:“这是九九归一法结,三层三错三封。你没试过吗?”
陆尘音道:“师傅不让我解。”
我说:“这样啊,我有多少时间来解开它?”
陆尘音道:“吃饺子之前。如果你解不开,我就把它连同胶片一起上交。”
我一挑眉头,问:“你要去上门找加央扎西?”
陆尘音道:“我已经可以确定他的位置。”
我问:“你有把握?”
陆尘音摇头道:“没有。”
我问:“既然加央扎西已经知道了,肯定会在自己的老巢严阵以待,你又不是神仙,上门去不是送死吗?”
陆尘音微微一笑,道:“死也要去。杀不了他,我也要亲眼看看这个妄称神佛的人间恶魔的样子!”
我突然明白过来。
这是陆尘音的魔考。
从她在雪灾中听到冯雅洁的声音指引,找到黄玄然,就已经开始。
或者说,这是高天观师徒三人共有的魔考。
黄玄然失败了。
冯雅洁也失败了。
现在轮到陆尘音了。
这个结,不好解。
我轻轻摸着袋口的九九归一结,思忖片刻,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陆尘音道:“师傅在离开京城前,就住在这里。住了二十七年。”
我说:“回书房吧,在那里试一下。”
陆尘音也不多问,收拾好东西,带我返回书房。
不过她只停在门口,由着我自己进入。
我站到书房正中央,环顾四周,然后闭上眼睛。
江湖荣门有个绝技叫暗堂术。
任何房间进入之后,看上一圈,再闭上眼睛,就能在脑海里还原出来,就此闭目走动,便如睁眼行走,不碰不撞,房间中物是随意取用。
书房里的景象在我脑海中复现。
幽暗窄小的房间布置简单。
东西两侧靠墙的巨大书架。
南窗下陈旧掉漆的书桌。
书桌后是一张老式的藤椅。
西北墙角处有一个大大的花瓶。
这应该是一个景德镇产的现代工艺品,只能说一声精致,在市场上可以随便买到。
但这东西,跟书房的整体布局有些格格不入,摆在这里,仿佛白墙入铁,无比碍眼。
黄玄然是高天观正传,江湖技外道术正脉法无不精通,不会犯这种幼稚的错误。
除非是有意而为。
西北方向!
我突然想起磨刀自救时曾见过的那一幕。
撕开黑暗捧起军刀的颤抖双手。
一身戎装的黄玄然。
滴滴落下的泪水。
变得锈迹斑斑的刀身。
藏了锋锐,埋了杀气。
只剩下无尽的死寂。
脑海中复现的书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时光褪去,光影晃动。
消失的书籍出现在空荡荡的书架上,挤得密密满满。
干干净净的书桌变得杂乱,翻开的书本东一堆西一堆。
湿润的毛笔斜搭在笔架上。
砚台中的墨水尤未干涸。
黄玄然靠在藤椅上,默然注视着西北角的花瓶。
无憎,无怨,无喜,无乐,无惧,无畏,无忧,无愁。
仿佛整个人都只不过是个空壳。
我一时恍然。
怪不得磨刀时能看到那番景象。
是因为契合了黄玄然当时的心境。
陆尘音看不到。
因为她跟我不一样,不会有这种心境。
我慢慢睁开眼,走到花瓶前,细看了看,屈指弹了弹瓶壁,旋即将花瓶倒转过来,轻轻一拍瓶底。
瓶底无声洞开,露出一个包扎得严严实实的油布包。
我把油布包取出来,花瓶转正,放归原位,拎着油布包来到书桌后,将油布包和法结布袋都放到桌上,然后坐到藤椅上,默默观看。
陆尘音依旧站在门口,没有动,也没有问,耐心地等着。
心意即决,便无所忧惧。
打得开固然好,打不开对她也没有影响。
我便问:“要不要进来一起看一下?”
陆尘音道:“你先看,我再说。”
我点了点头,慢慢打开油布包。
最上面是一叠泛黄的黑白老照片。
统共十一张。
其中十张,有冯雅洁自己的,有跟黄玄然合影的。
皆是戎装在身,笑颜在脸。
唯有最后一张,是个多人合影。
十六个战士,分为两排。
冯雅洁就在第一排居中位置。
后方的背景,是一座森严的大寺山门。
山门牌匾上拓着弯曲的字迹。
我不认识,但却知道那是什么。
格色寺。
山门之后,殿宇重重,延山坡而上,经幡招展,烟气缭绕,浑不似人间之境。
人群中的冯雅洁面容严肃凝重。
这是她唯一一张没有笑的照片。
照片下,是一本血迹斑斑的笔记。
封面上写着“工作日记”,下角记了名字,“冯雅洁”。
字迹娟秀,但一笔一划皆是平整沉稳,力透纸背。
笔记是从冯雅洁随队进藏开始,记录着每天的内容,有战斗,有救人,有见闻,没什么文笔可言,只是单纯的大白话流水账,直记到抵达丹措州驻扎进入格色寺,与大胜法王的见面、交往和治疗。
这一部分曾被多次反复翻看。
虽然翻看者很小心仔细,但还是不免留下痕迹。
我合上工作日记,重新拿起法结布袋,闭上眼睛,摸到绳头,沉心静念,回到磨刀那日的心境。
只是日记里被反复观看的内容和那最后一张照片却依旧在脑海中不断重复。
九九归一结,三层三错三封,一层一错一封,这里有恨,但多的是悔,最后一结不在解,而在回头。
可惜结可回头,人生不能回头。
强如黄玄然,亦不能让时光倒流。
于是就成了一个死结。
手指轻轻一错,最后一结解开。
布袋口散,露出内里的物是。
金光灿灿。
一把金刚降魔杵。
整体呈细长的三棱锥形,如同一个锋利的钉子或短剑,从粗壮的柄部向下逐渐收窄,最终形成一个尖锐的杵尖,象征着其无坚不摧的穿透力。
柄部最顶端雕刻着一个面目狰狞、怒发冲冠的神魔头像,表情夸张愤怒,极具威慑力,代表着降服一切邪魔外道的强大力量。
神魔头像下方是几道凸起的环状棱纹,便于持握,也增加了层次感。再往下,雕刻着对称的、张口怒目的护法兽首,线条粗犷有力,进一步强化了法器的威严与动感。
这金刚降魔杵通体由黄金制成,表面布满了复杂而精致的纹路,如火焰般的装饰,工艺精湛。
我握着杵柄,将降魔杵举到空中。
杵尖闪烁着暗红的光芒。
陆尘音道:“格色寺的传世法器普巴杵。元世宗所赐。历代格色寺大胜法王转生都需要以普巴杵来寻找确认,没有普巴杵,大胜法王就不能再转生。大胜法王当年逃离时,没能带走这普巴杵。不过这件事,他谁都没敢告诉。如今他已经九十六岁,没几年活头了,一定很想拿回普巴杵,来保证格色寺的法脉传承延续下去。”
我说:“这么重要的东西,他怎么能没一起带走?”
陆尘音一笑,道:“这我哪儿知道,不过既然在师傅这里,那就肯定不是他不想带,而不能带。不过我猜他肯定不知道这东西在师傅这里。你说,如果有个自称冯雅洁的女神样的人物,带着普巴杵出现在丹措州,加央扎西会怎么做?”
我说:“就算明知道是陷阱,也肯定要冒险回来看一看,不仅要夺回普巴杆,也要了结同冯雅洁的这段恩怨。”
陆尘音问:“这个主意怎么样?”
我说:“称不上天衣无缝,漏洞太多,但如果这普巴杵真这么重要的话,他一定会回来。但绝对会有备而来,到时候肯定要有一番苦战。不过,总比去他经营几十年老巢要强。斗法讲究天地人三才,不能取其三,也要占其二。这事我来做。我不能知道自己能不能活过今年十月,如果到时候我死了,后续的事情你可以让谢尘华来牵头,由丛连柱辅助策划。丛连柱是有名号的老千,做这种事情不会差。可惜还另外有两个人,没法回内地露面,不然的话,加上他们两个,就十拿九稳,真神仙也要被他们骗掉底裤。”
陆尘音道:“你对自己就这么没信心?”
我说:“我有信心,但天意高远,光有信心不能决定最终结果。尽人事,听天命吧。”
陆尘音道:“这贼老天有什么可听的?只要你自己想活,逆天也要活下来。明年过年,我要在金城高天观看到你,如果你缺席,我会把你的尸体挖出来抽。”
我哈哈一笑,道:“那你可办不到。这么多仇家在,我真要死在十月的话,肯定不会留下尸骨给人泄愤的机会。到时候肯定会尸骨无存。”
陆尘音道:“你不光学了师傅的本事,还得到了素怀老元君以命教导,难道一个劫寿的外道法术还破解不了?”
我说:“外道三十六术,最难解的就是这劫寿术。我曾问师傅,她给我的回答是以杀代劫,摸索其中规律,寻找破解之法。你看,连她都给不出现成的解决办法,我难道比她还强?”
陆尘音道:“不好说,我看你比师傅还能折腾,只不过生不逢时,要不然师傅也不会收你为徒,最后给你一个正名。”
我说:“你说师傅有一件事也骗过我,是哪件,能告诉我吗?”
陆尘音道:“来年过年的时候,我一定告诉你。”
我说:“要是我死了呢?”
陆尘音道:“放心,我会帮你收尸,把这个秘密烧给你。”
我大笑,道:“好,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走,吃饺子去。”
黄金降魔杵我收进挎包,照片和日记则交给了陆尘音,她会连同胶片一起上交。
不过,最后一张带着格色寺山门的合影我留下了。
要设计布局,还得着落在这张照片上。
我们两个离开小楼,返回白云街,来到卓记饺子馆。
所有人都已经到了,连猫鼠猪也没落下。
服务员都已经放假,卓玉晴亲自动手煮了足量的饺子,看到我们两个到场,便立刻往上端。
满店都是腾腾热气,饺子香气弥漫。
除了饺子,还有酒。
这次陆尘音倒了一杯,向众人敬酒。
气氛就此热闹起来。
不过这一杯酒,她终究还是没喝,而是推给了我。
我举杯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