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援没再说什么,朝我敬了个礼,又跟罗英才招呼一声,开车走了。
罗英才目送姚援的车开远,方才对我道:“小姚打小就是个没主意,小时候跟我们屁股后面玩,什么都听姜春晓的,大了就事事都听他爸的。姚叔叔是个厉害人物,可惜出任务受伤瘫了,连个闲职都做不了,只能天天躺着。姚家打那以后就有些落败了,姚援能在大院里混得开,全靠姜春晓罩着。如今也有自己的想法,不愿意事事都听他爸的了。”
我说:“人都会长大,长大了就会有自己的主意,顺着自己的想法做,无论以后怎么样,都不至于后悔。”
罗英才笑着摇了摇头,说:“我们这样的人跟一般人不一样。兄弟多的,还可以选个吃喝玩乐不思进取过一辈子,要是像我这样独苗一个的,就得背负起家里的责任,打懂事起就活得压抑。要不说啊,大家伙都有点羡慕郑六,一样是独苗,人家郑六就能肆意地活,什么责任不责任的,先可着自己快活。他家老爷子激流勇退,其中一个原因,就是郑六不成器,提早退了,多少人都念着他的好,以后郑家就算败落了,也不失富家翁。可惜啊,郑六怎么就想不开自杀了呢。”
我问:“连郑六自杀都知道,你进京很多天了?”
罗英才道:“昨天下午进京的,没回家,昆城那边有些朋友托了带了东西过来,先走了一圈送东西,又去朋友家住了一晚。家里人听说了,也没脸去找我。”
他顿了顿,又道:“女朋友。我自己谈的,大学同学,不是什么厉害人家,家里人不接受,但我喜欢。我离京前去跟她谈了一回,告诉她我很久都不会调回京城,甚至可能会在昆城那边扎根,她要是不想跟我,大家就直接断了。可她不同意,还说愿意跟我去昆城,她在这边前途很好,我反倒拿不定主意了,也没同意她调过去,先冷静冷静。这一年,她去昆城看我五回,我一次没回京城。”
说到这里,他笑了起来,道:“我跟单位请了假,年后就和她结婚。这婚必须在京城结。家里要不同意,我就自己张罗办。以后,再也不会回罗家!”
他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打开后备箱,抱出个纸箱子来,道:“特产年货,火腿,鲜花饼,老普洱,对了,还有尊白玉老君像,是小孟拉的咸明林送的,专门在老坑选材,请最老匠雕的,还送去古道长的三清观供奉到年底。古道长也让我捎了一份年礼过来,是他自己手抄的太上感应篇。古道长不仅是西南十方丛林之首,还是鼎鼎有名的书法大家,三年前他所书的清心横幅,八个字,心宜气静,望我独神,在香港拍了三百万美元。多少人想重金求他一幅字都求不来,给道长你一写就是一篇。就这还觉得礼轻了,怕你觉得轻慢,让我介绍介绍他这书法大家的身份。”
他把纸箱子放到地上,反身去副驾驶拿了个精致的扁匣递给我。
扁匣里装的老式书折。
打开入眼第一句,“太上曰: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我笑了笑,道:“替我谢谢古道长,这份礼的心意我领到了。”
白云观山门打开。
房崇清和钱崇法各带一队道士鱼贯而出。
罗英才便道:“道长,来人接你了,我就不送你进去了。本来想请你参加婚礼的,可现在不成了,等我们俩回昆城的时候,去金城给你敬杯酒吧。”
我说:“听说了?你这消息真不是一般的灵通。”
罗英才道:“人自己立得起来,自然就有凑上来的,以前我虽然在京城,可没这么灵通的消息。”
我说:“你这样的话,以后想回京城,怕是要更难了。”
罗英才一笑,道:“边疆广阔,虽然鱼龙混杂,却是大有作为的天地,这京城不回就不回吧。”
我点了点头,从袖中取出那柄无名短剑,托在掌心递给他,道:“这是我师傅年轻时用过的,没有名字,却很锋利,希望你在边疆能如此剑,锋锐无双,无坚不摧。”
罗英才大为意外,有些慌乱地伸手来接,但马上又缩回去,在身上擦了擦手,正了正衣帽,这才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去,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又没说出什么来。
我挥了挥手,道:“回吧,这过年该回家还是得回家,至少三十这顿团圆饭得吃吧,结婚的事情心平气和地讲一讲,或许能有意外收获。”
罗英才道:“我听道长的,这就回去。”
投之以桃,报之以礼。
他知道我被要求初一离京,特意跑到白云观外来见我,就是表达他的立场和态度。
所以我把这无名短剑送给他,表明接受了他对高天观和我的支持。
从拿到剑这一刻起,他就算是跟高天观所代表的力量绑定了。
罗英才上车发动,停在远处的房崇清和钱崇礼才同时上前,稽首行礼,同时道:“恭迎真人鹤驾。”
我摆手道:“用不着来一次就驾一次鹤,没那么大排场,这是罗英才送的年礼,帮我拿着吧。”
房崇清和钱崇法对视一眼,便微笑后退半步,钱崇法上前捧起纸箱。
我一甩袖子,步入白云观。
三十已至,回来过年。
之前说好的。
来到陆尘音的小院外,就见门口站了两队人。
左边一队是高尘静、谢尘华、冯楚然、吴高诚、小梅和麻大姑。
右边一队是丛连柱、慕建国、潘贵祥、道正和文小敏。
院子里摆了三张圆桌,年夜饭菜已经上桌,鸡鸭鱼肉俱全,茅台五粮液皆有,极是丰盛。
两桌在外,一张桌在木芙蓉树根下,桌旁只坐了两个人,陆尘音和韩尘乐,另有一猫一鼠一猪老老实实趴在桌旁。
我不由笑道:“怎么排得这么整齐?”
高尘静道:“过年祭祖,礼不可废。”
我说:“陆师姐要求的?”
高尘静道:“是我请照神道长给讲的规矩。”
我说:“怎么没看到照神道长?”
高尘静道:“本来在这里的,可听说你回来了,就跑了。”
我说:“照神道长那么大一高人,不能叫跑,让人听了好像在怕我似的。”
高尘静道:“好,他回去主持白云观的祭礼去了。”
我点了点头,问:“你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京的?”
高尘静道:“中午的时候。我回了趟川中。赵主任帮我问了一下老君观的事情,没什么大问题,已经调查清楚了,我就跑回去一趟,和其他人一起接了主持出来,送他回到观里。”
我说:“怎么不在那边过年?”
高尘静道:“主持不让,他说我现在是高天观弟子了,不能再在老君观呆着,不合适,只留我住了一晚,就赶我回来了。”
我说:“回来也好。”
高尘静道:“回来听说你在京城杀得江湖术士胆寒出逃,我倒有些后悔回来的晚了。老君观的生活,确实已经不适合我了。”
我说:“以后还有机会,到时我叫上你。”
高尘静道:“师傅让我带了两份年礼过来,给你和小陆元君,他不知道小韩真人的事情,缺了那这一份,我给他去信,让他补上,要不然的话,怕是要胆战心惊,以后都睡不好觉。”
我说:“能带出你和来少清这样的门人,可不像是胆小怕事的角色。”
高尘静道:“主持说了,时代不同了,得顺应潮流,老老实实修行赚钱才是王道。他回观之前,跟当地公家签了个合同,年后由地方上的旅游公司来开发老君观的旅游资源,他们只管在参道念经拿分红就是。”
我哈哈一笑,道:“你们主持是正经道士没错。”
再往前走,又问谢尘华:“你这个楼观道主持做得怎么样?”
谢尘华道:“事烦而多,不是修行人的生活,比不得以前逍遥自在,原本看着师傅每天轻轻松松,还以为主持很好当,自己做了才知道处处都是难事,好在有钱,又点化了几个本地的有力人士做善信,倒也有些依仗,日子勉强过得去。”
冯楚然撇了撇嘴,道:“哪里是勉强过得去?她当主持这几个月,连续搞了三次大醮,又积极参加地方上的各种活动,被增补为政协委员,做了市道协的副会长,还被推荐为代表,去省里参会。小年的时候,地方上分管这一块的领导还上门拜年慰问。观里手抄的经书、自制的念珠、开光的各种桃木符、山鬼花钱卖得飞起,观里的师姐妹们连经都没时间念了,全都给她拉去赶工。楼观道快成工厂啦。”
我笑了笑,问:“你觉得这样好不好?”
冯楚然道:“还行吧,比师傅在的时候冷冷清清没人管没人问强得多,过年要去观里上香问经的有钱人都排大队了,全是冲着她去的。她拍屁股带我进京过年,把所有烂摊子都扔给了怀真师姐,把怀真师姐愁坏了。”
谢尘华道:“出发之前,我跟市里报备了来白云观的事情,回头消息传开,怀真师姐就不用为难了。刚才我央照神道长给我写幅字,到时候带回去撑撑场面。惠真人,你也给我写一幅吧。再帮我向小陆元君要一幅。要是能要到赵主任的字那就更好了。”
冯楚然撇嘴道:“你这是进京过年呐,还是来采购来了。”
谢尘华认真地回答:“花钱那叫采购,我都是白要的不给钱。”
我一笑而过,又向吴高诚打招呼,道:“吴道长,我占了你的火德星君庙,你不是回来找我要说法的吧。”
吴高诚道:“这火德星君庙原就是真人送给我的,现在真人用了,正是物归原主,我高兴还来不及,哪会有什么怨言。我是回京过年的,原是想回火神庙的,可小陆元君说你用了火德星君庙,不能让我没有着落,就叫我过来一起过年。”
我说:“京城这两个庙没法还给你了。我在深圳那边赔你一座吧,等年后让潘贵祥过去考察一下,看看投多少钱能建起来。”
吴高诚道:“那我可得先向您道谢了。本来我一个出家人,办公租酒店房间就感觉不太合适,原是想着找地方挂个单,要是能有自己的庙,倒省了许多麻烦,做事也更方便。”
我又看向小梅和麻大姑。
两人赶紧给我先行了个礼。
我问小梅:“香港高天观最近怎么样?”
小梅道:“真人离开之后,白云观的师兄们也都回京了,观里现在只剩下我自己守着门户,冷清了不少。偶尔也有去找我问事的,倒也不难答对。”
我又问麻大姑,“吉隆坡的三脉堂生意怎么样?”
麻大姑道:“不比香港差,甚至还更红火。不过近来东南亚各国局势都不太稳定,吉隆坡也不能例外,怕年后会出事,我正琢磨着向您请示是不是先把人手都撤回香港,只留几个本地雇员守着店面。”
我说:“三脉堂的事情,你做主就好。不过我的意见是,既然决定撤走,就不要拖泥带水,干脆高调宣布暂停吉隆坡三脉堂的营业,把所有人都撤回香港,等局势稳定了再回去。”
麻大姑便道:“我年后回去就办,争取三月或者四月完成撤离。”
丛连柱那队我没过去单独说话,只冲他们挥了挥手,便径直走进小院,来到树下那桌旁,坐到陆尘音和韩尘乐对面。
韩尘乐冲我眨了眨眼睛,道:“就等着二师兄你回来呢。之前听说你被带走关起来了,我还担心你赶不回来,师姐却说你既然答应了,就一定会回来。你是没事了吗?”
我说:“倒也不是没事,只是放我回来过年,过了三十,明天傍晚之前,就得离开京城,以后没有批准,都不能再进京了。”
韩尘乐吐了吐舌头,道:“那来年你就不能带我来这边过年了啊。”
我说:“明年你可以自己带人过来,不用非得跟着我。”
韩尘乐说:“那你一个人在金城过年该多孤单啊。”
我说:“倒也不一定是在金城过年,来年的事情,谁说得准呢?”
陆尘音白了我一眼,道:“你从打进京就开始折腾,如今终于一切都如你心愿了,现在有什么感想?”
我侧头看看了木芙蓉树,微微一笑,道:“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