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苑。
夜晚的泉池寂静无人,韩湘雪静静坐在池边,垂眼看着膝上躺着的人,眸光有些飘忽不定。
她膝上躺着一名约莫及笄之年的少女,闭着双眼,仿佛睡着了一般。
往下看去,她身上却血迹斑斑、伤痕累累,几乎没一处完好,让人触目惊心。
韩湘雪垂眸静静看着少女的脸,眸光明灭。她轻轻拨开少女凌乱的长发,露出一张年轻秀美的面容。
很端庄娴静的容貌。只是眉上横着一道细小的疤痕,破坏了这分静美。
韩湘雪静静凝视着她的面容,有些出神。
……真像啊。虽然这张脸和韩毓影并无多少相似之处,细细看来,却比玉娆更像她。
锐利的金剪将粘连在一起的血肉和衣襟布料慢慢分开,药粉倾倒在清理洁净的伤口。
韩湘雪拿起梳子,蘸着池水,慢慢将那凝结着血痂、灰尘的长发一点点梳开。
——那次设计,果有赤焰门的人来劫法场,因韩湘雪早有准备,暗中派了许多人防守,他们几乎全军覆没。
作为被营救的目标,这名少女自然也被严刑拷问、重伤昏迷。
据穆邢说,她的身份本就有些可疑。一同抓捕的赤焰门中人死也不肯吐露她的身份;身受重伤、不知是不是成了废人,赤焰门却还是出动大量人手,一心想要将她营救回去——年龄也对得上——
她,也许就是莫晓晓的那个“女儿”。
……会是她的妹妹吗?
韩湘雪心绪翻涌,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
……如果是,她该怎么面对她呢?韩湘雪怔怔地想。
她是她至亲的妹妹,却也是朝廷反贼、害韩毓影和倪月华生死不明的帮凶——
如果她是她的妹妹,玉娆便是仇人之子,但是……
可是,玉娆是无辜的。玉娆是无辜的啊……
她心绪翻涌,怔怔望着那张与自己相似的脸,望着望着,几乎要捏断手中玉梳。
为什么……要让她面对这样的难题呢?
另一边。
韩玉娆听了暗卫禀报,脸色蓦地苍白。
“你说……你是说,我不是姐姐的妹妹……?”她眼睫颤动,喃喃道:“怎么会……”
“属下不敢误传。”暗卫低下头,“此事属下没有告诉其他人。长公主现在城外私宅,还请殿下早做决断。”
韩玉娆喃喃:“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身形摇晃,后退几步,跌坐榻上。
唇边,蓦地流下一抹鲜红。
暗卫匆忙起身:“殿下!您……”
“不必管我。”韩玉娆摆手。她抬手擦去血迹,六神无主片刻,道:“对了,我要见她,我要见姐姐。”
她看向暗卫,语气多了几分急切:“你去传信,现在就去,说我要见她。”
暗卫伸手扶她:“殿下……”
“去啊!”韩玉娆蓦地喊道,身体微微颤抖起来:“我要见她,她一定会见我。这些是怎么回事,她一定会告诉我!”
“是!”那名暗卫闪身离开,一时间,便只留韩玉娆一人在房中怔然。
不久,房中传来摔碎瓷器的闷响。房外的侍女面面相觑,缄默不言。房内,韩玉娆妍丽的眼尾泛起红。
连同一道泪痕从面颊滑下。
姐姐不见她……姐姐竟然不见她……
任由眼泪从面颊滑下,韩玉娆呆了一瞬,狠狠擦去脸上的泪水,站起了身。
即使她不愿意见自己,她也要去找她。
她不信。不信十几年来的这一切,都是假的!!
雪苑。
韩湘雪将少女轻轻放到榻上,走出屋子。凌一向她拱手:“殿下。”
她听见了门外的声音,步伐稍顿。
……是玉娆的声音。
手上忍不住紧紧抓住了衣襟,片刻,她狠了狠心:“不必管她。”
凌一:“是。”
韩湘雪转身离去。
宫中书阁中,她埋头翻找着一卷卷书卷。
一定会有办法的……上古法术众多,宫中藏书万卷,一定有办法检验亲缘血脉的……
几名贴身侍女一同在搬下的书山书海中翻找,终于,她找到了记载着检验血脉的方法的书卷。
指尖微微颤抖,视线掠过那一行行记载,她忽然微怔。
此法需抽取两人血液,施术检验两人血液中的灵力气息……不过,玉娆现在也有灵力,此法也许有用。
唯一的问题是她现在灵力不稳,又疏于修炼,想要成功施展这术法,需要耗费不少力气。
韩湘雪摆出架势,屏气凝神,默念起那陌生的法诀。
雪苑外,韩玉娆倚靠在门边,几乎没了叩门的力气。
她眼眸红肿,任天幕中微薄的雨丝一点点落下,笼罩自己周身。
打湿脸颊和衣襟,打乱本就凌乱的呼吸。
姐姐不见她……
姐姐竟然不见她……
过往十余年间的种种,竟是一场荒谬的梦。心中的那些猜疑纷纷有了答案,可她竟不敢去看。
慈爱的父皇、母后,对她疼宠万分的姐姐,竟都不是属于她的。
她不是“韩玉娆”……
……她该去哪里呢?她迷惘地看着昏黑雨幕。天下之大,她竟没有容身之处了……
忽然,她听见雨打在伞面上的沉闷水声,茫然抬头,只见一人撑着伞,遮在她头顶。
“雨下大了,殿下保重身体。”梁珏低声道。他看着她被打湿的发丝和衣衫,忍住出言安慰的冲动,只淡然道:“长公主要见殿下。”
韩玉娆听见他的话,只觉心跳都停滞了一瞬。
“……好。”意外地,她异常平静地起身,向街道上走去。
梁珏匆匆跟在她身后,引她上了一旁的马车,又从车帘缝隙递去一方洁白的帕子。
韩玉娆微顿,看向他时,他只是低下头:“雨寒天冷,殿下不弃,可用它擦擦脸。”
韩玉娆没有拒绝。
梁珏撑着伞跟在一旁,昏暗雨幕中,一行人形色匆匆地向公主府行去。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下,梁珏压低的声音传进车里:“殿下,到了。”
车厢中,韩玉娆睁开眼睛,眼中的神色已平静下来,静如冷雨。
她伸出手,扶着梁珏下了马车,姿态轻盈得体,仿佛和曾经无数次一般。
……
韩玉娆跟着引路的宫女向韩湘雪屋中走去,神色清冷无波。只有她知道,湿淋淋的袖子下,手已经攥紧了那柔软的帕子。
心中有个声音,隐隐地在祈求。
……一定不要,连姐姐都将她视作外人——如果可以,她宁愿做仇敌,也不愿被搁置一旁、不闻不问……
站在房前,韩玉娆鼓足勇气,刚要推开那扇门,就见它突然被打开了。
韩湘雪站在门后。她似对她的形容有所预料,只是垂着眸,拉住了她的手腕。
“进来吧。”
韩玉娆觉得自己如同在刑场听见赦免的囚犯,心中隐隐松了一口气。
韩湘雪叫人拿了擦头发的软巾来,看着韩玉娆将自己裹住,忍住上手帮忙的冲动,只是垂眼,道:“我找到一个可以验证你我血脉的方法。”
韩玉娆倏地抬起眼,刚刚转暖几分的脸色立刻转为雪白。
她僵硬半晌,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般:“……好。”
韩湘雪:“由你决定,要不要试。”她垂下眸,目光落在韩玉娆湿透的衣角,看着水珠一滴滴落到地上,“……若你不愿,从此,你们二人便都是我妹妹。
她嗓音轻缓却坚定:“我会护住你们两个。”
韩玉娆不可置信地抬起眼,眼圈泛起浓重的红色,她看着韩湘雪,只觉喉咙像被什么堵住,酸涩肿涨一路蔓延到心口。
……即使她是仇人之子,姐姐也能像从前一样待她吗?
看着韩湘雪掩饰不住的倦色,她喉咙滑动几下,只记得摇头。
“不要。”她说。低了下头,她竭力扯出一个笑容:“我想知道真相。”
她伸手向眼前那卷旧书,指尖止不住颤抖。
她多想像姐姐说的那样,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她还是那个金枝玉叶的公主,能肆无忌惮地在她怀中撒娇……
只是,天意弄人,如今,恩怨情仇都已摆在眼前,她怎么能因一己之私,让姐姐替她掩盖真相,当这一切没发生过?
韩湘雪觉得自己的心跳似乎停了一拍:“你确定吗?这法术……”
韩玉娆笑了,泪水流过颊上酒窝,摇头。
“请姐姐,如我所愿。”
韩湘雪不敢再看她的神情,哑声道:“……好。”
她催动法诀,两滴殷红血液被术法牵引,飘于空中,缓缓交融。
韩玉娆睁大眼睛看着那两缕血丝交缠,许久,她突然扑上前,紧紧抱住了呆愣的韩湘雪。
“姐姐……”她流泪道,“我真的好怕……”
韩湘雪回抱住她,安抚地抚着她颤抖的脊背。许久,一滴泪无声从眼中落下。
还好,还好……
玉娆是她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