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好久不见”,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巨石砸进深潭,在沈时安的心里掀起滔天巨浪。
他周身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气,在看清那双弯成月牙的眼睛时,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散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更为复杂、更为憋闷的情绪堵在胸口。
宋清音,几乎是在她毫不伪装,再次开口的瞬间,他就听出来了。
这张脸是假的,这副怯懦的姿态是装的。
可这双眼睛,这抹狡黠的笑意,还有那种天不怕地不怕、能把人气得心口疼的劲儿,却再真实不过。
沈时安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头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手足无措。他想发火,却发现怒气像是打在了棉花上;他想质问,却被对方那理直气壮的眼神看得哑口无言。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还要沙哑几分,却没了那股淬着冰的杀意,只剩下压抑的烦躁。
“这个问题,该我问你才对。”宋清音好整以暇地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完全不见了方才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堂堂天阙剑宗的首席大弟子,正道魁首,跑到合欢宗的贼船上,还换了这么一张……朴实无华的脸。沈大侠,你这是想做什么?”
她特意加重了“朴实无华”四个字,眼里的笑意都快溢出来了。
沈时安的脸黑得像锅底。
他自认这身伪装天衣无缝,从外貌到气息都做了调整,便是相熟的同门师兄弟当面也未必能认出他来。她是怎么……
“你这身打扮是不错,”宋清音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晃了晃手里的茶杯,慢悠悠地道:“可你身上那股子生人勿近的冷气,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德性,就算烧成灰我都认得。”
沈时安:“……”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跟她计较这些的时候。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他盯着她,目光沉沉,“合欢宗是什么地方,你不知道?来这里做什么?”
“我?”宋清音眨了眨眼,故作无辜,“我当然是被人骗来的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被人迷晕了带上船,不是很正常吗?”
沈时安额角的青筋跳了跳。
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他要是信了,那他就是天下第一号的傻子。
“说实话。”他的语气加重了。
“好吧,”宋清音耸了耸肩,收起了那副玩笑的神态,脸色也正经了几分,“我来找样东西。至于是什么,你就别问了。”
她不说,沈时安也知道追问无用。这个女人嘴巴严得很,不想说的事情,谁也撬不开。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只剩下窗外呜咽的江风,和隔壁房间隐约传来的、令人面红耳赤的靡靡之音。
那声音不大,却扎在两人之间紧绷的气氛上。
沈时安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那张过分惹眼的拔步床,眼神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厌恶。
“看来,我们遇到同一个麻烦了。”宋清音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媚姨可还等着看我们的‘表现’呢。”
沈时安的脸色更难看了。
他潜入合欢宗,是为了调查魔教最近的动向,顺便探探他们的实力,这所谓的“考核”,是他混进去的第一道关卡,也是最棘手的一道。
他原本的打算是,随便找个不起眼的女子,将人打晕应付过去。可现在,这个女子偏偏是宋清音。
“你有什么打算?”沈时安看向她,语气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嗯?也许是期待?
他发现,自己竟然很自然地就认为,她一定有办法。
“办法嘛,自然是有的。”宋清音将茶杯放下,朝他走了过来。
她一步步靠近,沈时安下意识地想后退,却发现自己被逼到了窗边,退无可退。
“我们得想个办法,既能骗过外面那些耳朵,又能让你我……相安无事地度过这两天。”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脖颈间,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清甜香气。
沈时安的身体瞬间僵硬。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一股陌生的燥热从脖颈处蔓延开来。
“你想做什么?”他声音紧绷。
“别紧张,”宋清音在他面前站定,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她仰起脸,那双明亮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像是有水波在流转。
“这船上的人,只关心我们有没有‘交流’,至于怎么‘交流’,他们可管不着。”她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轻轻点在了沈时安的胸口上,隔着粗布的衣料,他仿佛都能感觉到那指尖的温度。
“所以,我们只要弄出点动静,让他们以为我们很‘投入’,不就行了?”
沈时安的呼吸一滞,他垂眼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巧笑嫣然的脸,脑子里一片空白。
“动静?”他艰难地重复了一遍。
“对啊。”宋清音的笑意更深了,她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气音,慢悠悠地说道:
“比如,床榻的摇晃声,或者……女子的哭泣求饶声。沈大侠,你觉得,哪种更逼真一点?”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沈时安的身体紧绷。除了上次的意外,她从未有女子敢如此贴近,更别说用这般轻佻的语气,说出如此露骨的话。
偏偏,两次都是同一个人。
那股熟悉的、能把他气到心口发堵的感觉又上来了。
“宋、清、音。”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哎,我在呢。”宋清音非但没退,反而笑得更欢了,手指在他胸口画着圈,“沈大侠,你倒是选一个啊。不然,外面的人该起疑心了。”
沈时安猛地抓住她作乱的手,那只手又软又滑,他下意识地想要甩开,却鬼使神差地握紧了。
“你正经点!”他的声音又沉又哑。
“我很正经啊。”宋清音一脸无辜地看着他,眼神清澈,仿佛刚才那个凑到他耳边低语的人不是她,“我现在可是在很认真地和你商讨,如何才能骗过合欢宗的耳目,保住我们俩的清白。沈大侠,你可别忘了,我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沈时安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那股翻腾的火气,松开她的手腕,后退一步,拉开两人之间过分暧昧的距离。
“不必。”他冷声道,转身走到那张宽大的拔步床边。
宋清音挑了挑眉,抱着臂看他想做什么。
只见沈时安伸出手,在床沿轻轻一敲。
“吱呀——”
一声悠长而刺耳的摇晃声,在寂静的房间里突兀地响起,清晰地传了出去。
宋清音愣住了。
沈时安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又敲了一下。
“吱呀——吱呀——”
床榻的摇晃声变得富有节奏,一声接着一声,在昏暗的房间里回荡。那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足以让门外任何一个偷听的人浮想联翩。
宋清音的脸颊“腾”地一下就红了,这次是真的。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看似古板严肃、不近女色的男人,会用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来制造动静。
这比她刚才那些调侃的话,冲击力大多了。
“你……”她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沈时安终于停下了手,瞥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现在满意了?”
他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饮尽,喉结滚动,似乎在压抑着什么。
宋清音看着他那张黝黑朴实的脸,再配上他此刻冷硬的表情和刚才那番惊人的举动,只觉得一种强烈的违和感扑面而来,让她忍不住想笑。
她也确实笑了出来。
“沈时安,你真是……”她笑得肩膀都在抖,“太有意思了。”
沈时安的脸色又黑了几分。他不想理会这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女人。
他走到房间另一头,离那张床最远的一个角落,盘腿坐下,闭目调息,一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架势。
见他这副样子,宋清音也收敛了笑意。
她走到床边,看着那有节奏摇晃的床幔,还是觉得脸上发烫。她干咳两声,为了让戏更逼真一点,她捏着嗓子,发出一声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呜咽。
“嗯……轻点……”
角落里,沈时安的身体明显一僵,闭着的眼睛猛地睁开,凌厉的目光射向她。
宋清音冲他眨了眨眼,一脸的无辜和狡黠。
沈时安:“……”
他再次闭上眼,只是这一次,呼吸明显乱了。
他强迫自己清空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然而,那一声声若有似无的呜咽,混着床榻单调的“吱呀”声,像魔音贯耳,不停地往他耳朵里钻。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定力,原来这么差。
宋清音见好就收,她也知道不能把这人逼得太紧,否则真发起火来,吃亏的还是自己。
她走到桌边坐下,给自己也倒了杯水,压下心头的燥热。
房间里一时间只剩下那诡异的摇晃声,和两人一轻一重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那摇晃声渐渐停了。
“行了。”角落里传来沈时安低沉的声音,“外面没人了。”
宋清音松了口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脸颊。演戏也是个力气活。
“接下来怎么办?”她看向沈时安,“总不能就这么干坐两天吧?”
“等。”沈时安吐出一个字。
“等什么?”
沈时安没有回答,只是睁开眼,目光锐利地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最后停留在窗户上。
宋清音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明白了。
他们在等一个机会,一个离开这艘船的机会。合欢宗把他们关在这里,看似是进行考核,实则也是一种囚禁。他们不可能真的等到考核结束,任由合欢宗摆布。
夜色渐深,江风透过窗户吹进来,带着水汽的凉意。
船舱外恢复了平静,只有江水拍打船身的声音。
“你为什么不告而别?”
突然,沈时安冷不丁地开口,打破了沉默。
宋清音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
“我留了信。”她轻声道。
“那不是理由。”沈时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宋清音心里一动,抬眼看向他。
昏暗的灯光下,他盘坐在角落的阴影里,那张平凡的脸看不清神情,但她能感觉到,他周身那股冰冷的气场,似乎消融了一些。
“我不想给你添麻烦。”宋清音垂下眼帘,声音低了几分,“天阙剑宗不是我的归宿,我迟早要走的。”
“麻烦?”沈时安的声音冷了下来,“你觉得我是怕麻烦的人?”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沈时安紧紧盯着她,“宋清音,在你眼里,我沈时安就是那种会阻拦你去做你想做之事的人?”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沉甸甸的质问,砸在宋清音的心上。
她一时语塞。
她确实是怕给他,给天阙剑宗带来麻烦。更怕的,是面对他可能会有的挽留,她不知道该如何拒绝。
所以,她选了最简单,也最伤人的方式。
看着他那双在黑暗中依旧明亮的眼睛,宋清音心里第一次生出了一丝愧疚。
“对不起。”她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