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顾知远的火气“噌”的一下就上来了，“宋清音，你到底想干什么？先是抽烟，然后是今天，你一次又一次地挑衅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你觉得这样很好玩吗？”
他真的不明白。
宋清音看着他那副气急败坏却又不得不压抑着怒火的样子，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伸出手，指尖轻轻地划过那个冰冷的打火机。
“老师，你是在关心我吗？”
又是这句话。
和那个雨夜里，一模一样的话。
顾知远感觉自己的拳头，像是打在了棉花上。
“我是在以你班主任的身份，纠正你的错误行为！”他加重了语气，“我知道高三压力大，但这不是理由！”
他试图把话题拉回到教育学生的正轨上来。
他想看到她心虚，看到她愧疚，看到她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然而，宋清音的反应，再一次超出了他的预料。
她忽然直起身，绕过办公桌，走到了他的身边。
顾知远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警惕地看着她：“你想干什么？”
宋清音没说话，只是歪着头，微微俯身看着他。
顾知远甚至能看清她纤长的睫毛，和她眼底映出的、自己那张写满了错愕的脸。
“老师，”她的声音轻盈软糯，满是却无辜，“你觉得，我哪一面才是真的？”
“是白天那个什么都听你的好学生？”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
“还是说……现在这个样子的我，你更喜欢？”
顾知远感觉自己像是被扔进了冰窖，又被架在了火上。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鼻腔里全是她身上那股淡淡的香气，眼前是她那双清亮又带着钩子的眼睛。
喜欢哪一个？
他喜欢她回座位上好好做完那套密卷。
这个念头荒唐地冒出来，让他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动作幅度太大，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嘎吱”声。这个声音让他找回了一点属于老师的威严，也让他和她之间拉开了半米的物理距离。
“宋清音。”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绷得很紧，“这不是游戏，也不是你该问的问题。我在和你谈论你的行为问题。”
“我的行为有什么问题？”宋清音直起身，好整以暇地绕着办公桌踱步，像是在欣赏一件有趣的展品。她最终停在了窗边，背靠着窗台。
“抽烟，喝酒，夜不归宿，现在还学会了撒谎。”顾知远一条条地数落，每说一条，心里的火气就旺一分，“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是高三？你这样做，对得起谁？”
“对得起谁？”宋清音重复了一遍，轻笑出声，“对得起每天只知道给我打钱，一年见不到两次面的父母？还是对得起你这个才认识了几个月的班主任？”
顾知远被她的话噎住了。
他完全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在他的认知里，学生和老师的对话不该是这样的。他应该是掌握主动权的那一方。
“你父母工作忙，也是为了给你提供更好的生活条件。”他几乎是本能地搬出了那套所有长辈都会用的说辞，“他们肯定也是爱你的，只是方式不一样。你应该体谅他们。”
“体谅？”
宋清音脸上的笑意，在听到这句话时，彻底消失了。
刚刚还带着几分慵懒和挑衅的女孩，此刻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情绪，只剩下一种冰冷的空洞。
“顾老师，你见过我爸爸吗？”她忽然问。
顾知远一愣，“没有。”
“那你见过我妈妈吗？”
“……也没有。”
“那你凭什么觉得，他们爱我？”宋清音的声音很平，平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像一把锥子，扎在顾知远的心上，“就凭他们会给我打钱？顾老师，你知道吗，我上一次和我爸说话，是上个月。他喝醉了，打错了电话。上一次我妈联系我，是半年前，她发了张风景照，定位在瑞士，配的文字是‘勿扰’。”
顾知远喉咙发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办公桌上的那盏台灯，光线好像也变得惨白起来。
“我抽烟，是因为我一个人在家，害怕。烟头的火光，会让我觉得屋子里还有个活物。”
“我喝酒，是因为睡不着。喝醉了，就不会做噩梦了。”
“至于我.....，”她说到这里，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到顾知远脸上，“大概是我太孤独了。“
顾知远感觉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闷得他喘不过气。他一直以为的离经叛道、青春期叛逆，背后竟然是这样的缘由。
他想说点什么，想安慰，想道歉，可所有的话都堵在嗓子眼。他发现自己作为一个老师，在这一刻是如此的贫乏和无力。
“你……你可以和老师说，或者和朋友说。总有办法解决的，不一定非要用这种方式……”他的声音干巴巴的，连自己都觉得虚伪。
宋清音看着他，眼神里是一种近乎怜悯的平静。
“说？和谁说？和李萌说，让她一个连奶茶都舍不得喝第二杯的女孩，来同情我这个零花钱多到花不完的富家女有多可怜吗？”
“还是和你说？”她向前走了一步，逼近他，“告诉你我有多孤独，然后让你用‘你应该体谅父母’‘你要好好学习’这样的话来教育我？顾老师，你和我爸妈，又有什么区别呢？”
最后一句话，像一记重锤，砸得顾知远头晕目眩。
他一直试图把自己放在“老师”这个正确的、高尚的位置上，去纠正她、引导她。可到头来，在她的眼里，自己和那些只知道用道理和金钱来搪塞她的父母，竟然站到了同一条战线上。
这一刻，顾知远才真正体会到，之前那种无力感的来源是什么。
他想把她从泥潭里拉出来，却不知道她脚下的泥潭，正是由那些他认为“正确”的东西构成的。
办公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宋清音转身，走回办公桌前，拿起了那个银色的Zippo。
她没有再看顾知远，只是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语气淡得像一杯凉透了的白水。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说完，她拿着打火机，径直走向门口。
“咔哒。”
门锁被拧开。
她拉开门，没有回头，就这么走了出去。晚风从敞开的门口灌了进来，吹动了桌上的试卷，哗哗作响。
顾知远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办公室里，直到走廊的声控灯因为她的离开而再次熄灭，他才缓缓地坐回椅子上。
他看着空无一物的桌面，那个打火机曾经待过的地方，仿佛还留着一丝冰冷的金属温度。
顾知远靠在椅背上，抬手捏了捏眉心。
他第一次发现，教书育人这四个字，原来是这么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