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来厨子,嘱咐几句,看着连珊瑚不甘不愿的随它在乱石掩护下,一点点往墙根处挪移。
戚红药背靠着石头,闭目吐纳,片刻,抱定心神,霍然腾身,自石后跃出,劈面,一件东西砸来,险些击中胸口。
她身往后猛地一仰,胳膊往外一搪一抓,一点温热的液体落在脸颊,余光扫去,猛地撒手。
那“暗器”掉在地上,是一截断臂,血水淋漓。
就算铁打的心脏,骤遇这么一下,也得停跳。她定一定神,连退两步至阴影内,拇指揩去腮边的一抹红,转头扫视洞窟。
手臂的主人,就在距她两丈来远的地方打滚,身子一抽一抽,发出凄厉的呻吟,不知怎么样的冲劲儿,能使这条胳膊独自远行。
触目所及,它不是唯一受伤的,也绝非伤得最重那一个。
戚红药的目光一一点过那些个倒伏于地的身影。
她没看见闻笑。
她的呼吸很轻,她预感到危险,虽然危险一直都在,但现在不一样——像一只田鼠,感受到鹰的注目,却不知鹰在何处。
鹰是田鼠的死神。
灯光在这时候,突然不那么讨喜了。
因为,光不仅驱散黑暗,也使恐惧有了更具体的形态。
看不见时,恐惧是庞大而模糊的巨人;看清楚时,恐惧是残破的身躯,飞溅的鲜血,消失的对手,密封的洞穴。
眼眶的肌肉在跳动,不仅是因为恐惧,她心里有疑惑。
方才,那些混血一齐点燃灯烛,才致使闻笑晃神,中了伏击,可见来者数量,决不算少,虽然它们作战无章法,可是,依仗地利,跟那蛛妖斗个一时半刻,应当不成问题。
就算打不过,总可以逃跑,怎么会一个个落到这样的重伤?
突然,她的眼珠被另一件移动的东西吸引过去——
那是一块半人大小的泛白的石头,暖黄的光线下,似乎有一层薄薄的掺了水的墨液笼罩在它的表面,黑而不浓,微微氤氲,有生命似的,暧昧流淌,幽幽荡荡。
戚红药有一瞬面露疑惑,蓦地,她睁大眼——那不是什么轻纱图案,而是一样东西的影子。
戚红药一寸寸仰起头,呼吸停滞,目眦欲裂。
一张网。
横空出世,遮天蔽日。
在它的衬托下,洞窟简直小到可爱,像个饭碗。
她成了碗里的一粒米。
筷子般粗细的蛛丝,像是银子拧成的,昏黄的光线下,散发着朦胧虹晕,一根根丝,从石壁这头,连接到另一头,纵横交错,经纬相间,端地一副巧夺天工手,方能织就这等图案。
一道庞大黑影,在半空飞也似的一掠而过,急转挪移间,陡然一刹。
寂静。
“他”的腿,原地敲了敲,网忽悠轻颤,墙上,映着一个墩圆多足的影子,内里缓缓抻出一段黑影来。
不管是蜘蛛,还是人,头和腔子间,都不该长出这么长的一截东西。
一颗人头,顶在这样的脖子上,就像个没长大的瘤子,慢慢地从蛛网宽大的缝隙间探出,黑目闪耀,仿佛脸上镶嵌着八颗宝石。
他一俯身时,戚红药可以瞄见那胸膛处的金色花纹,就像是两道交叉压过的车辙印;鼓囊囊的腹部,满覆黑色尖刺的绒毛,金色环状花纹参差其间,——金色,是王族的象征。
那头方一动,戚红药见势不好,将身一躬,鳌虾相似的,无声无息地隐在两块大石之间的一处凹陷,瞬也不瞬,死盯住墙壁上的黑影,喉头干涩。
就在她找寻连珊瑚之前,闻笑还很像人,只多了数条蜘蛛腿。现在,他至少已有八分是个巨蛛,只头脸还保持人的模样。(或许那张脸是真的很合他口味。)
她没见到方才的情况,所以为现在这一幕而震惊。
片刻前。
闻笑吃混血埋伏,损了几处肢节,伤还事小,这口气却咽不下去。
论单个战力,这儿哪有他的敌手?可恨这些东西,能在地面任意出没,忽前又后,忽左而右,薅一把,咬一口,扥一下,左边按住腿,右边就上手掰,不知搁哪儿弄的家伙事儿,不拘刀剑镩矛,都带着尖儿,冷不丁出手,专往他下半截胡戳,五下里,倒有四下不曾落空,这么下去,堂堂的蛛蝥王族,就要给扎成莲蓬了!
闻笑就是忍得了痛,也忍不了辱!
他试探几下,就打消追击的念头。这些东西,鬼得很,净挑他眼睛照顾不到处,敌暗我明,他不能给这些小畜生牵着鼻子走。
他本没打算走到这一步,不管是戚红药,还是蓝晓星,不过区区两个天师,就如这些混血,单个拎出来,有再多手段,似乎也不足为惧。
可他妈蚁多咬死象!
他并不喜欢吐丝,但这时候“架空”自己,就是最好的选择,它们再要进攻,就不得不整个儿的从地里出来,否则,连他腿毛也摸不着。
一开始,网并不很密,只要两三根丝线,就足以支撑他停在半空,他并不闲着,借一根丝,铺二根丝,踏足其上,半空几个跳跃,又添经纬,蛛网以惊人的速度构建起来。
闻笑一旦位居高位,战场就到了明处,那纤长锋利的脚,在盘缠错杂的蛛丝隙间,冷不丁一挥,一探,一切——堪比农夫收割稻子,一茬一茬的,轻而易举,次次出手,带血沾肉,几乎从不落空。
网的高度也很妙,他的脚,刚好能探至地面,那趾节比“鎏金楼”里收藏的金刚凤尾镰还锋利,砍血肉之躯,唰唰有声,跟切菜瓜相似。
美中不足的,这网虽横空盖世,毕竟没有笼罩到所有角落,总有些动作灵活的虫子,刚好卡在某个使他不方便去够着的地方。
戚红药就是那条小虫,嘴巴微张,仰看着那一张网,脸并不全因失血而苍白。
那东西带来的压迫感,甚至已远超它的真实体积。
她方才一跳出来,正赶上闻笑挥动“镰刀”的一刹那。
因而溅了她一脸血。
地上的混血们,伤痕累累,却都在网下徘徊,不肯离去,戚红药一开始不明原因,细一看,恍然大悟。
那只因为,网上挂着两个它们的同伴。
蛛丝,本就为困住猎物而存在的。
或许是闻笑捉住它们,也或许,是它们自己给蛛网黏住脱不得身。
蛛丝有粘性,这在人是常识,可从没出过地洞的混血,哪会知道这些?为了够着闻笑,就有两个胆大的先去尝试。
一试,就挂在上面。
越挣动,粘住的面积越大,越难以脱身。
闻笑没有动。
他不急,留着这两个活的做饵,把那些个都从地里“钓”出来,当它们试图来抢救同伴时,是最好下手的时机,一杀一个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