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样的处置,晋阳公主实在无法接受。
她是公主,是圣人的妹妹,是君。
而刘绰,不过一个臣子!
她怎么敢当众下了瑾儿的脸面?
她怎么配让皇兄出言安抚?
这刘绰向来蛮横无理,怎会被那点小事就吓到?
她分明就是在装晕!
“皇兄,瑾儿她刚刚失了孩子!她可是皇兄看着长大的啊,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皇兄怎就不心疼心疼她?”
皇帝冷笑一声:“若不是念在她刚失了孩子,朕早就夺了她的封号,让你们母女好好清醒清醒!这些年,她的所作所为,可配得上县主之尊?”
晋阳公主被皇帝这话噎得面色涨红,“皇兄,瑾儿她只是一时糊涂,那些小错怎能与她失子之痛相提并论?若不是刘绰出言不逊,她怎会......”
咸宁郡主刚要为刘绰说话,就被德阳郡主给按下了。
若是宴席散后,晋阳公主再私底下找圣人要说法,或许还需要她们帮忙。
万万没想到,这位姑祖母走了如此昏招,竟在宴席未散之时,直接跑来威逼利诱李二郎!
如此不顾圣人脸面,后果可想而知!
果然,皇帝眼神一凛,“糊涂?她仗着公主之女的身份,在宰相府邸都敢胡作非为,你说这是小错?如今种种皆是她咎由自取!”
晋阳公主扑过去抱住皇帝的腿道:“皇兄,再怎么说刘绰不过是一介臣子,瑾儿当众向她赔罪,她怎敢如此嚣张?她自恃有功,眼中可还有我们皇家?”
张敬则入京受赏时曾带来几份卷宗,除了有晋阳公主府与关中裴家多年来的非法勾当,还有刺史张年所查刘绰关中之行数次被刺的详情。
刘绰所为全无私心,倒是自己这个妹妹,满脑子想的全是享乐揽财。
在东宫如此艰难的情况下,还要为了裴瑾那点微不足道的儿女私情去构陷东宫的人!
简直岂有此理!
皇帝一脚将晋阳公主踹开,怒道:“放肆!明慧县主才德兼备,心怀百姓,为朕解决诸多难题。倒是你母女二人,骄纵跋扈,目无法纪。你若再胡搅蛮缠,休怪朕不念兄妹之情,连你这公主之位一并削了!”
晋阳公主被踹得摔倒在地,发髻散乱,狼狈不堪。
闻听此言,她吓得一哆嗦,不敢再言语,心中却满是不甘。
直到皇帝甩袖而去,才捂着脸大哭起来:“皇兄,瑾儿以后怎么办?你怎能为了一个臣子如此对我?”
见皇帝发了这么大的火,外头看热闹的人吓得噤若寒蝉,哪还有敢帮忙求情的?
待皇帝走远,舒王妃才敢上前将晋阳公主扶起,劝慰道:“姑母,她如今正是当红得势,谁见了不得避其锋芒?来日方长,且看她能笑到几时。”
榻上的刘绰倒没想到皇帝会维护她至此,早知道都不用装晕装到现在。
她心中好笑,舒王妃说这种挑拨拱火的话倒是一点都不避人啊!
晋阳公主倒也不傻,承了舒王妃给的台阶起身,却并未真的领情。
“本宫自己会走,就不劳舒王妃费心了!”
猫鬼案闹得沸沸扬扬,这段时日她一直让裴瑾避着些李霓,岂能在自己这里功亏一篑?
裴液身上也留着杨家的血。
那符牌现世后,公主府第一个就被圣人怀疑了。
周遭巡逻的军士多了不少。
真当她傻呢?
她很清楚,她是公主,只要不卷入夺嫡之争里去,无论谁最后坐上那个位子,都得维持她这个姑母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更何况,太子都不能说话了,东宫位子还稳稳的。
李实父子先后出事,现在谁还敢跟舒王府频繁往来?
待众人散去后,曹氏才惊魂未定地拉着刘坤进门。
她也是头一回见到天子的雷霆之怒。
若不是圣人话里话外都向着刘绰,她差一点就抽过去!
“夫君,现在咱们可以回府了吧?刚才可吓死我了!”
刘绰郑重对程太医行了一礼,道过谢后才起身回府。
回去的路上,她才想起来问:“二郎,你之前说,要给我看的好东西是什么?”
“改天吧!今日乱了这一场,都知道你受了惊吓,我也不好直接带你去看了。”
“到底是什么东西?神神秘秘的!”
李二笑道:“等见到你就知道了!”
刘绰便不再追问,转而道:“圣人今日似乎心情不好,晋阳公主正撞在枪口上,让他发了这样大的火!难道跟舒王有关?”
大唐皇室兄弟相残的事还少么?
那件事多半是真的了!
皇帝收养舒王,根本就是放在眼皮底下监视,也是给自己套上的一副道德枷锁!
如今这枷锁,怕是要反噬了!
李二点头,“我也注意到了。舒王今日也与往常大有不同。皇储之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若真信了残卷所言,认定陛下是杀父仇人,又见东宫看似摇摇欲坠,陛下心神不宁,难保不会铤而走险。裴静之此人,最擅长的便是借势搅局,推波助澜。”
“那我们……”刘绰蹙眉。
“静观其变就好。”李德裕倒是很稳得住,“这样的事,你我根本插不上手。舒王很清楚,便是陛下不动他,太子殿下和广陵王也绝容不下他。他动手只是早晚的事。我只不过扔出去一粒小石子,激起的涟漪能有多大,端看身在其中的人如何选择。”
刘绰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安。
她明白李德裕的意思。
卷入这种层级的斗争,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对了绰绰,你如何识得那个狻猊阁的墨十七?此人消息灵通,三教九流皆有耳目,倒是可借之力。”
“墨十七?我并不认识此人!怎么突然提起他来?”刘绰倒是被问懵了。
李二解释道:“上次抓捕阿荼娜,他的人也在现场。与我府上暗卫相遇,夜枭与他不打不相识。他并无恶意,言语间反倒对你极为推崇。我还以为是你安排的人?”
“竟有此事?墨十七那边,我会让高远去联络看看。”她顿了顿,看向李德裕,“二郎,你自己也要当心。舒王若动,必会清除障碍,你父亲即将回京,又是东宫旧臣……”
“放心。”李德裕将她揽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沉稳有力,“大明宫中,我赵郡李氏亦有耳目。况且,父亲身边不乏得力之人。是福是祸,我们一同担着。但无论如何,绰绰,答应我,保全自己为先。”
荔枝宴的风波虽已平息,但长安城内的暗流却愈发汹涌。
风暴,正在无声地积蓄力量。
深夜,舒王府书房中烛火通明。
李谊、李佑和裴静之围坐在一张檀木案几旁,案上摊开着几份新查到的“证据”。
“殿下,我派人暗中查阅了当年太医署的记录。”裴静之低声道,“昭靖太子暴毙当日,确实是今上在旁侍疾。而且...太子死后不久,当时负责诊治的两位太医便相继‘病故‘了。”
李佑兴奋地一拍桌子:“果然有鬼!父王,这就是铁证啊!国子监中递消息给儿子那人定是祖父从前的旧部......”
李谊脸色煞白,那段被他遗忘的记忆突然清晰起来——三年前中秋夜宴,皇帝当时醉眼朦胧的神情,颤抖的声音,还有那句\"邈弟\"...
当时听来以为是兄弟情深,如今却是令人毛骨悚然!
他分明是心中有愧,才对自己百般宠爱。
说什么都是假的,他宁可让一个口不能言的废物为太子,不单单是因为广陵王的存在!
他们之间隔着杀父之仇,便是再斗倒了广陵王,太子之位也不可能是他的!
李谊猛地站起身,来回踱步。
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墙上扭曲变形。
裴静之趁势添了一把火道:“殿下,那残卷虽不知从何而来,但观其纸张墨迹,确系旧物,内容亦与当年一些捕风捉影的传言相合。如今看来,陛下对您优容,非因血脉亲情,实则是心中有鬼!”
“本王知道!”李谊低吼,胸膛剧烈起伏,“他收养我,不过是做给天下人看,堵悠悠众口!他从未想过将储位给我,从未!他心中只有那个瘫在床上的废物和他那个乳臭未干的孙子!他只想利用本王制衡东宫,坐稳他那沾满兄弟鲜血的龙椅!”
“殿下英明。”裴静之深深一揖,“事已至此,只对付他的子孙还有什么意思?殿下再不可迟疑。东宫病弱,广陵王根基尚浅,正是千载难逢之机!陛下……老了,他会被噩梦缠身,会被旧事压垮!只要我们动作够快,够狠!”
李谊眼中杀机毕露:“你有何良策?”
“其一,请殿下联络对陛下不满的宗室,尤其是……当年与昭靖太子交好之人。将残卷内容稍加透露,激起其愤慨。如此,陛下为保名声,必然投鼠忌器。”
“其二,”裴静之冷静分析,“禁军!尤其是北衙神策军,虽由宦官掌控,但并非铁板一块。左神策军都虞侯马遂,其兄当年曾为昭靖太子亲卫,后因小事被陛下贬黜,郁郁而终。此人可用!右神策军副使田昂,贪财好色,其子在长安城横行不法,屡犯命案,皆被李实压下。此二人,一可动之以情,一可诱之以利,再加上殿下手中的守捉郎,大事可期!”
这是早在他脑中走过不知道多少遍的疯狂计划,自然说得顺畅无比。
“其三,便是时机!陛下对殿下已有戒心,监视必然严密。要先引得城中大乱,届时,陛下必调神策军弹压。只要我们在关键位置有人,就可控制宫门,直扑大明宫。至于长安乱局……让南诏人出手再好不过!他们既不满陛下与骠国交好,便得助殿下成事!”
李谊听着,呼吸渐渐粗重,眼中的犹豫被疯狂取代。
父王的冤屈,多年的隐忍,对权力的渴望,以及对皇帝虚伪“恩宠”的憎恶,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好!”李谊终于停下脚步,“静之,就按你说的办!联络宗室、策反禁军之事,本王亲自去办!你再拟一份檄文,直指今上得位不正...”
裴静之眼中精光一闪:“殿下是想...”
“八月十五,那老东西照例会在麟德殿设宴。”李谊眼中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届时,我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为父王讨一个公道!”
三人密谋至东方泛白,却不知他们的一举一动,早已在皇帝的掌控之中。
紫宸殿的烛火在皇帝李适眼中跳跃,映照着他眉宇间挥之不去的阴霾。
杨志廉躬身立于阶下,殿内落针可闻。
“舒王……去了含凉殿后苑的听雨轩?”皇帝的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丝疲惫过后的锐利。
“是,大家。”杨志廉的声音压得更低,“奴婢的人不敢靠得太近,只知道与殿下碰面那人是裴静之安插在宫中的暗线。他查了先帝的起居注,尤其是与郑王有关的内容。”
李适闭上眼,仿佛又看到二弟七窍流血、目光怨毒的模样,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头顶。
“他神色如何?”皇帝睁开眼,目光如鹰隼般攫住杨志廉。
“舒王殿下离去时,面色……极为不善。”杨志廉斟酌着词句,“回府后,书房灯火通明至三更,裴静之亦未离开。”
“好,好得很。”李适忽然冷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瘆人,“朕待他如亲子,赐他尊荣富贵,他却心心念念着替生父‘讨个公道’?李谊啊李谊,你终究是头养不熟的狼崽子!”
杨志廉的头垂得更低,不敢接话。
“盯着!给朕死死盯住舒王府!”皇帝猛地起身,眼中杀意凛然,“一应出入人等,尤其是与十六卫、北衙禁军将领的往来,事无巨细,皆要报朕!一有异动,立刻包围舒王府!所有涉案人等,一律下狱严审!\"
秋意渐浓,蝉鸣声弱了下去。
八月初五,皇帝李适“病”了。
消息传得飞快。
先是辍朝一日,接着是两日、三日。
太医署的圣手们流水般出入紫宸殿,带回的消息却都语焉不详,只道陛下忧思过度,龙体违和,需静养。
宫中气氛骤然紧张,连行走的宫人都屏息凝神,脚步放得极轻。
太子中风未愈,皇帝又病倒,朝野震动,一时间人心惶惶。
舒王府书房内,李谊捏着一份密报。
“三日了……”他低声自语,“忧思过度?呵,是忧思他当年做下的孽,还是忧思本王?”
李佑急不可耐:“父王,还等什么?那老东西自己躺下了,正是天赐良机!”
裴静之垂手侍立一旁,提醒道:“殿下,快到中秋夜宴了,圣人此时称病,恐怕有诈。”
李谊沉默着,案几上摊开的,正是裴静之精心炮制的讨逆檄文,字字泣血,直指李适当年毒杀亲弟、篡夺储位之罪。
那几页从国子监“意外”得来的残卷,此刻在他心中已与铁证无异。
“无妨,明日我便入宫侍疾,一探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