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室之外,灵气裹挟着血腥与药石混杂的气味,在临时大营的空气中沉沉浮浮。
灵儿立在凌星所在的静室门前,一身素净的道袍衬得她脸色有些苍白,那双平日里清冷如深潭的眸子,此刻却漾着难以化开的忧虑,视线仿佛要穿透那扇紧闭的、铭刻着净化符文的大门。
里面躺着的是凌星师姐。
那个总是身影如孤峰般挺拔、仿佛世间无事能撼动其分毫的师姐,此刻却因那诡异莫测的诅咒而重伤不起。
灵儿指尖无意识地蜷缩,感受着体内温顺流转的木系灵力,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攫住了她。那侵入师姐体内的能量,阴寒、恶毒、如附骨之疽,与她以往接触过的任何伤势、毒物、乃至邪咒都迥然不同。它并非单纯破坏肉身经络,更像是一种活着的、拥有意志的污秽,直接侵蚀着修士最根本的生机与神魂。
她的木灵根灵力,蕴藏着天地间最蓬勃的生机,对于寻常伤势有着奇效,可面对这种诅咒,却如同暖阳照在万年玄冰上,虽能稍稍缓解表层的寒意,却难以撼动其深彻骨髓的冰冷核心。
她尝试过将精纯的生命灵力渡入,却感觉那诅咒能量如同狡猾的毒蛇,不仅会吞噬她的灵力,甚至会反过来沿着灵力连接,试图污染她的本源。
大营里的医师们,多是圣庭培养的丹道、医道高手,经验丰富,此刻也个个眉头紧锁。
他们动用各种灵丹、金针渡穴、乃至复杂的净化阵法,效果却始终有限,那诅咒的低语依旧盘桓在伤者紫府,不断瓦解着他们的求生意志。
偶然间,一位老医师注意到灵儿以木灵之力为一名伤势较轻的斥候稳定心脉,那股精纯温和的生机竟意外地让伤员扭曲的面容平和了片刻。如同在黑暗中瞥见一丝微光,老医师带着几分急切与期盼找到了灵儿。
“胡小友,你这木灵根基……颇为不凡啊!”
老医师捻着胡须,眼中带着审视与惊叹,“寻常木灵之力,温和有余,穿透不足。而你的灵力,似乎……更近本源?对此咒造成的生机流逝,竟有延缓之效。眼下伤员众多,人手紧缺,不知小友可否……”
灵儿的心猛地一揪。
她如何不知眼下情势危急,伤者哀嚎之声不时传入耳中,同为修士,岂能无动于衷?
可她的心,她的全部念头,都系在静室之内那个人身上。
她只想守在师姐身边,用自己的一切办法,哪怕只是徒劳地输送灵力,减轻她一丝一毫的痛苦。
“前辈,”灵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她微微垂下眼帘,避开老医师期盼的目光,“非是灵儿推诿。只是……凌星师姐伤势最重,那诅咒在她体内最为猖獗。我……我需全力看顾师姐,恐难分心他顾。”
老医师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看着灵儿紧抿的唇角和眼底那份不容动摇的坚持,也明白强求不得。
他叹了口气:“老夫明白小友与凌道友同门情深。只是……唉,若能以你之灵力,多稳住几人伤势,拖到寻得破解之法,亦是功德无量。或许……或许在救治他人过程中,对小友自身的感悟亦有益处,未尝不能反哺于救治凌道友?”
最后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
灵儿抬眸,望向静室的方向,又环顾四周那些被痛苦笼罩的面孔。万魂寂灭渊的惨烈犹在眼前,这些皆是并肩作战过的同道。彻底袖手旁观,她道心难安。可是师姐……
挣扎如同藤蔓缠绕心房。最终,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轻却清晰:“晚辈可承诺……在确保能随时感应、救治凌师姐的前提下,可再尽力看顾几人。但需将伤者安置于这静室附近,以免延误。”
这已是她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老医师闻言,脸上顿时露出喜色,连连点头:“如此甚好!甚好!老夫这就去安排!”
不过片刻功夫,邻近凌星静室的几处空置营房便被迅速清理出来,四名伤势沉重、气息奄奄的伤员被小心翼翼地转运过来。
有一名圣庭的年轻校尉,半边身子笼罩在诡异的灰黑死气中,生命之火如同风中残烛。
灵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先再次进入凌星的静室。
室内,净灵玄光阵依旧运转,清辉笼罩着那道玄色身影。
凌星静静盘坐,看不出神情,只有周身偶尔抑制不住的细微颤抖,显露出她正承受着何等巨大的痛苦。
灵儿走近,能感受到那诅咒能量在师姐体内肆虐的阴寒波动,比之前似乎并未减弱多少。
她伸出手,指尖凝聚起最精纯的木灵本源之力,轻轻虚按在凌星后背心俞穴附近。
温润的绿色光华缓缓注入,如同涓涓细流,试图滋润那被诅咒侵蚀得千疮百孔的经脉。
然而,效果依旧微乎其微。那诅咒能量如同拥有灵智,遇到生命灵力的涌入,并非单纯抵抗,反而像是饥饿的兽类,分化出丝丝缕缕缠绕上来,试图吞噬、转化这股力量。灵儿只能极其小心地控制着灵力的量与速度,避免引火烧身,大部分灵力如同石沉大海,只能勉强护住凌星心脉一线生机不灭。
这种无力感,几乎让她窒息。
退出静室,她立刻投入到对另外四名伤员的救治中。她摒弃杂念,将毕生所学的医修功法运转到极致。
指尖如蝶舞,或轻点穴位,疏导淤塞的气血;或悬空划符,以灵力勾勒出安神定魂的简易符文;更不断地将温和的木灵之力渡入伤者体内,修复着他们被诅咒侵蚀的肉身创伤,滋养着近乎枯竭的生机。
她的治疗确实有效。在那充满生机的木灵之力滋养下,伤员们肉身上的可见伤口开始缓慢愈合,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容也渐渐平和,呼吸变得平稳悠长。守候在旁的医师们见状,无不面露喜色,看向灵儿的目光充满了感激与敬佩。连那位伤势极重的年轻校尉,周身弥漫的死气也被暂时遏制,不再继续蔓延。
“有效!胡小友的法子真的有效!”
“不愧是灵道宗高徒,这木灵根基,实属罕见!”
赞誉之声隐约传来,灵儿却充耳不闻。
她的心神始终分出一大半,紧紧系在隔壁静室的那个气息上。凌星的情况,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那诅咒的低语如同最顽固的魔音,依旧牢牢盘踞在师姐的识海深处,不断侵蚀着她的意志。
灵儿能感觉到,自己输送给其他人的木灵之力,虽然能修复肉身,但对于那核心的诅咒,尤其是那直击神魂的低语,同样束手无策。这种治标不治本的状况,让她心中的焦灼如同野火般越烧越旺。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天色由明转暗,又由暗渐明。
灵儿不眠不休,穿梭于几个房间之间,脸色越来越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体内灵力大量消耗,即便有丹药补充,也难掩神魂上的疲惫。
她一次次将手贴在凌星后背,感受着那顽固执着的阴寒,又一次次失望地收回。
为何?
为何她的灵力能救旁人,却独独救不了最想救的人?
是因为师姐体内的诅咒更强?还是……自己的方法从根本上就错了?那诅咒的本质,难道并非单纯的“死寂”,而是某种更诡异的存在?
焦灼、自责、担忧、无力……
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的理智淹没。
她看着陈羽虽然肉身伤势稳定,但眉心那团代表神魂受创的黑气依旧凝聚不散;看着那年轻校尉身上的死气虽被遏制,却如跗骨之蛆,难以驱除。
隔壁凌星的气息,更是如同在惊涛骇浪中飘摇的小舟,微弱而危险。
极致的焦虑之下,她的心神反而进入了一种奇异的状态。外界的声音渐渐模糊,眼前的景物也仿佛隔了一层水雾。她机械地运转着灵力,意识却仿佛沉入了自身丹田那片生机勃勃的绿色灵源之海。那里,木灵根如同参天古树的根系,扎根于她的道基,源源不断地生出代表着生命与治愈的灵力。
她“看”着那些绿色的光点,它们温暖、充满活力,能催发种子破土,能愈合草木伤痕,能滋养万物生长。可是,为什么面对那诅咒,它们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生命的力量,难道就仅限于此吗?仅仅是被动地修复、滋养、对抗死亡?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她近乎混沌的识海:**生命,难道仅仅意味着“存在”和“修复”吗?**
不,不是的。
生命是破开冻土的第一株嫩芽,是绝壁上扭曲生长的孤松,是野火烧不尽的原上草,是历经劫波、一次次从废墟中站起的坚韧不屈!生命本身,就蕴含着对抗一切逆境、转化一切伤害的磅礴伟力!
真正的生命,绝非仅仅温和的滋养,更应是一种主动的、向上的、能够净化、包容、甚至转化死寂与污秽的终极力量!
她的道,一直以来,是否太过侧重于“生”的温和一面,而忽略了“生”那强大到足以定义规则、重塑存在的霸道本质?那诅咒的低语,侵蚀心神,瓦解意志,不正是另一种形式的“死亡规则”的体现吗?
若要真正对抗它,乃至化解它,或许需要的,不是用更强的“生”去覆盖“死”,而是……引导出生命本身所蕴含的、那种足以让“死”臣服、让“污”澄清的至高法则!
“叩问本心,溯源而生……”
一句古老的道经箴言在她心中响起。
刹那间,灵儿仿佛听到了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那不是慌乱,而是一种共鸣,与冥冥中某种宏大存在的共鸣!她的整个识海剧烈震动,丹田内的木灵根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华,那不再是温和的绿色,而是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蕴含着无尽生机与古老道韵的混沌之色!
她并未突破修为境界,但在这一瞬,她对“生命”的理解,踏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层次。她触碰到了生命大道的起点——那并非某种具体的功法或神通,而是一种对生命本质规则的领悟:生命,即是净化的火,是重塑的光,是让一切归于有序、归于生长的终极力量!
她缓缓睁开眼,眸中那抹清冷已被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蕴藏着星河流转、万物生灭的深邃所取代。她看向自己的双手,指尖萦绕的不再是单纯的绿色灵光,而是一种透明中带着淡淡霞彩的能量,这能量散发出的气息,让周围空间都似乎变得清新澄澈起来。
她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再次走入凌星的静室。
这一次,她不再像之前那样,试图用灵力去“修复”或“对抗”诅咒。她走到凌星身前,盘膝坐下,双手轻轻虚按在凌星的双肩之上。她闭上眼,不再去感知那具体的诅咒能量,而是将全部心神,沉入刚刚领悟的那一丝生命大道的真意之中。
她引导着那丝透明而霞彩的能量,如同引导着一缕最初的生机,缓缓流入凌星的经脉。这能量不再是粗暴的冲撞,也不是温和的滋养,它更像是一种……“规则”的渗透。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那原本狂暴肆虐、连炼虚大能都感到棘手的诅咒能量,在接触到这缕蕴含着生命大道起点真意的能量时,竟如同冰雪遇到了真正的太阳,发出了无声的哀鸣!
它们那恶毒的特性,在那“生命规则”的照耀下,开始飞速瓦解、消融,不是被驱散,而是被一种更高层次的力量,从根本上“否定”了其存在的根基!
更神奇的是,那纠缠在凌星识海中的诅咒低语,那直击神魂的恶毒意念,在这股生命规则的浸润下,也如同暴露在阳光下的雾气,迅速消散。凌星那一直紧绷的、微微颤抖的身躯,渐渐松弛下来,玄纱之下,原本急促而紊乱的呼吸,开始变得平稳、悠长。
灵儿沉浸在这种玄妙的状态中,她感觉自己仿佛化作了生命长河源头的一滴水,洗涤着一切污秽,滋养着一切枯寂。她不仅在对凌星进行治疗,更是在以凌星的身体为道场,践行、深化着对生命大道的领悟。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感觉到凌星体内的诅咒能量已被净化大半,生机开始自发地蓬勃复苏,灵儿才缓缓收回了手。她脸色苍白如纸,身形摇摇欲坠,这一次的消耗,远胜之前所有治疗的总和,是心神与道源层面的巨大付出。但她的眼中,却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明亮与宁静。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看向依旧闭目调息、但气息已趋于平稳的凌星,嘴角微微勾起一抹极淡、却真实存在的弧度。
师姐,得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