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阙最北，万古不化的玄冰神宫内，风伯，或者说，风神飞廉，正负手立于他那由整块寒玉雕成的露台之上。他披着银白嵌蓝的神袍，袍角无风自动，流淌着凛冽的辉光。下界，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张微缩的沙盘，山脉河流只是隐约的脉络，亿兆生灵更是渺若尘埃。他刚刚与执掌夏日流火的祝融因故争执，胸中一口郁结的恶气无处宣泄，便决意将这口气，化作一场席卷人间的酷寒。
他缓缓抬起右手，五指微拢，仿佛攥住了宇宙间所有寒冷的真髓。指尖幽蓝色的神光跳跃，那是极致冰寒的法则在凝聚。随即，他轻轻一吹。
没有声音，却有一股无形无质，却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流，如同苏醒的灭世巨兽，从他唇间呼啸而出，扑向下方那个温热的、生机勃勃的世界。云层瞬间被撕裂、冰碎，大气哀鸣着降温。飞廉俯瞰着，看着那代表着人间的色彩从斑斓的暖色迅速褪向死寂的灰白，嘴角勾起一丝冷漠的弧度。他喜欢这种绝对的掌控，喜欢看万物在他的意志下战栗。
……
人间，腊月二十三，小年。
往年此日，正是灶神爷上天言事的日子，家家户户备足了糖瓜、米酒，焚香送神，盼他“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可今年，一切都不一样了。
风神的那口恶气，先是在北境化作暴雪，埋葬了草原与帐篷，随即如无形的冰潮南下，江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封冻，坚冰如铁。平日里温煦的南国，也迎来了百年未见的酷寒，鹅毛大雪压垮了竹木，冰棱悬挂于檐下，长如利剑。
寒风呼啸，穿过每一道窗隙，每一片屋瓦，像无数冰冷的细针，扎入骨髓。炭火盆里的火焰变得萎靡不振，瑟瑟缩缩。水缸在屋内结冰，孩童的啼哭被冻得断续，老人的咳嗽声在寒夜里显得格外空洞。整个世界，仿佛被一只冰冷的巨手扼住了咽喉，温暖与生机正飞速流逝。
无数声音，在绝望中，本能地呼唤着那个与他们的锅台、他们的烟火、他们的日子最为亲近的神只。
“灶王爷，冷啊，孩子手脚都冻僵了……”
“灶神爷爷，行行好，给点儿暖和气儿吧……”
“灶王爷，保佑我娘吧，她旧疾犯了，受不住这冻啊……”
“灶王爷……”
……
这些声音，微弱如萤火，单独一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当亿万个这样的祈求，从塞北的土炕、江南的灶披间、西南的火塘边、中原的炉膛旁同时升起，便汇聚成了一道无形无质，却又浩瀚磅礴的洪流。这洪流不是香火，不是愿力，而是最原始、最纯粹的求生之念，是对“温暖”最本能的渴望。
这股庞大的意念洪流，并未如往年般直奔九重天，而是被那笼罩天地的极致严寒所阻隔、扭曲，最终，歪歪斜斜地，汇入了人间与天界交接的某个特殊维度——那里是灶神司的所在。
所谓灶神司，并非琼楼玉宇，它更像是一个庞大而无形的网络核心，对应着人间每一处升起炊烟的地方。这里平时充满了甜暖的糖瓜气息和安稳的香火愿力，温暖而明亮。但此刻，这里正被亿万份冰冷的恐惧和灼热的祈求疯狂冲击。
司政本殿早已被淹没，无数代表着祈愿的光点，如同暴风雪般席卷了每一个角落，将这里化作了一片沸腾的声浪海洋。各级小神、文书使者早已不堪重负，神躯在过载的信息冲击下明灭不定，最终纷纷陷入沉眠自保，神光黯淡下去。
只有司掌人间灶火本源的灶神本人，还站立在这片洪流的正中心。
他不再是民间木板画上那个圆脸富态、笑容可掬的老好人形象。此刻，他显化出了他的神只本相，身形高大而朴素，面容古拙，带着长久烟熏火燎留下的温和痕迹，眼神里是看尽了人间百味后的慈悲与疲惫。他身周原本应该环绕着温暖的橘红色神光，那是千家万户灶火愿力的汇聚，此刻，这光芒却在亿万冰冷祈愿的冲击下剧烈摇曳，如同风中残烛。
他试图像往常一样，有条不紊地处理这些祈求，分出一缕缕神念，引动天地间的暖息，去回应那些最急迫的呼唤。但他刚刚将一丝暖意送入北方一个即将冻毙的孩童体内，南方就有整整一村老人的祈求几乎同时熄灭；他刚稳住江东一片颤抖的灶火，西陲又有成片的祈愿光点疯狂闪烁告急。
杯水车薪！不，是欲以一滴温水，去化解整座冰山！
他听到了寒风中母亲的呜咽，听到了冰雪压下屋梁的呻吟，听到了生命之火在严寒中即将熄灭前的微弱噼啪声。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那双手，曾托起过无数新灶的第一缕炊烟，曾接过无数孩子奉上的第一块甜糕，曾护佑过无数家庭一年四季的饱暖。此刻，这双手掌心间，那团代表着他本源神力的“灶火心焰”，正在剧烈地颤抖，颜色从明亮的橘红，迅速转向暗淡的深红，继而浮现出不祥的灰白。
他的神侍，一个由小火灵化形的小童，挣扎着爬到他的脚边，声音带着哭腔：“神君！停下吧！再这样下去，您的本源神火会……会熄灭的！这寒潮是风神之怒，非我等小神能够抗衡啊！”
灶神没有回答。他只是缓缓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这灶神司的维度，再次落回那片被酷寒蹂躏的人间大地。他看到了蜷缩在破屋草堆里相互依偎的母子，看到了守在冰冷炉灶前眼神空洞的老人，看到了那些即便在绝境中，依旧用身体为孩子遮挡风雪的百姓。
他脸上掠过一丝极深沉的悲悯，还有一种无法撼动的决然。
“他们……在叫我。”他轻声说，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冷了，就要取暖。饿了，就要吃饭。这是天地间最朴素的道理，也是我存在的意义。”
他顿了顿，脸上竟浮现出一抹近乎温柔的笑意，带着无尽的眷恋与释然：“若这人间灶火尽数熄灭，我这灶神，留着这簇心焰，独明于九天之上，又有何用？”
话音未落，他双臂缓缓张开，做了一个拥抱的姿态。
不是拥抱权力，不是拥抱长生，而是拥抱那亿万份冰冷的苦难与灼热的期盼。
“散了吧。”
他低语。
下一刻，那团在他掌心挣扎跳跃的“灶火心焰”，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那不是攻击性的炽烈强光，而是一种温暖、浩大、包容一切的澄澈光辉。这光辉以他为中心，轰然扩散，如同一次无声的爆炸，瞬间充盈了整个灶神司，然后循着那亿万条无形的祈愿通道，向着人间的每一个角落，奔涌而去！
他散开的，不是普通的神力，是他自受封灶神之位起，积攒了无数岁月的香火愿力本源，是他作为神只存在的根基，是他的性命！
随着这光辉的奔流，灶神司内那沸腾的声浪洪流，骤然平息了大半。无数代表着绝望和寒冷的祈愿光点，被这温暖的神辉拂过，瞬间变得平和、安稳，然后缓缓熄灭——它们的祈求，得到了最终的、也是彻底的回应。
而灶神高大的神躯，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透明、虚幻。他周身的温暖神光急速褪去，那身朴素的神袍失去了色彩，变得如同灰烬。他缓缓闭上双眼，脸上没有任何痛苦，只有一种耗尽所有的疲惫，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心愿已了的安然。
最后一点神火，在他心口位置闪烁了一下，如同夏夜萤火，微弱，却执着地亮了片刻，然后，彻底黯去。
他伟岸的身躯，化作无数细微的、闪着最后一点余温的光尘，无声无息地崩塌、消散。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没有神陨异象，只有一片绝对的、令人心悸的寂静，笼罩了这片曾经温暖繁忙的神域。
那爆散开来的温暖神辉，跨越了虚实界限，洒向了风雪中的人间。
北境那座破败的帐篷里，即将冻僵的孩童，忽然感觉一股暖流包裹住自己，仿佛投入了母亲最温暖的怀抱。江南那间漏风的灶披间里，奄奄一息的老人，忽然觉得胸口一阵温热，冰冷的四肢渐渐恢复了知觉。无数颤抖的、即将熄灭的灶膛，那火苗猛地向上窜了一窜，变得稳定而温暖，驱散了屋内的严寒。
这温暖并不炙热，却恰到好处地护住了心脉，抵住了那彻骨的冰冷。它来得突然，去得也悄然，并未完全驱散寒潮，却像是在无尽的黑暗与寒冷中，点亮了一盏盏不灭的灯，守住了一份份生的希望。
人们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暖意从何而来，只以为是诚心感动了上苍，或是灶王爷终于显灵。他们相互告知，传递着这雪中送炭般的奇迹。
……
与此同时，九天之上，玄冰神宫。
正在运转神力，维持着寒潮的风神飞廉，忽然心有所感，发出一声轻蔑的冷哼。
“螳臂当车，愚不可及。”
他感应到了那个微弱如尘的灶神气息的彻底消失。在他漫长的神生中，这等小神的殒落，连一点涟漪都算不上。为了蝼蚁般的凡人燃尽自身？可笑，可悲！他甚至懒得去探究其缘由，只觉得这灶神玷污了神明高高在上的尊严。
他指尖神光再催，意图让这场寒冬的“盛宴”更加酷烈一些，彻底碾碎那蝼蚁用生命换来的片刻虚假温暖。
……
人间，小年夜的傍晚。
风雪依旧，但被灶神最后神辉护住的人们，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按照古老的传统，无论多么艰难，家家户户都开始准备祭灶的仪式。没有丰盛的祭品，或许只有一小块珍藏的麦饼，几颗野果，或是一碗清澈的泉水。他们虔诚地跪在重新温暖起来的灶台前，点燃了或许仅存的、受潮的劣质线香。
香烟袅袅，带着人间的气息，升腾而上。
一开始，是零星的，带着劫后余生的感激。
“多谢灶王爷赐暖……”
“灶王爷，您老人家辛苦了……”
“保佑灶王爷平平安安……”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声音加入进来。从北到南，从东到西，无数个声音，在不同的地点，用着不同的方言，却仿佛经过了冥冥中的约定，开始诉说着同样的内容。
一个满脸褶皱的老农，将家里仅剩的一小捆干柴投入灶膛，火光映着他虔诚的脸：“灶王爷，小老儿没啥好东西，这点柴火，您拿去用，别冻着了……”
一个年轻的母亲，抱着终于停止啼哭的孩子，对着灶台低语：“灶神爷爷，用我家明年、后年、大后年的柴火，都给您！求求您，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啊！”
一个瘦弱的书生，对着清冷的灶膛深深一揖：“学生愿以寒舍十年薪柴，换灶君一日安康，重返神位！”
“用我家的！”
“用我们全村的！”
“灶王爷，您回来啊！”
起初是低语，是祈祷，随后变成了呐喊，变成了誓言！这不再是祈求神明赐福，这是交换！是最朴素的、发自肺腑的交换！他们拿出的，不是信仰，不是香火，而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柴火”，是他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温暖”本身！他们愿意用自己未来数年甚至十年的温暖，去换那个给予他们温暖的神只，能够“安康”！
亿万个声音，亿万个念头，在这一刻，跨越了空间的阻隔，产生了奇妙的共鸣。那不再是散乱的祈愿，而是凝聚成了一道清晰、坚定、浩大无匹的集体意志！
“用我家三年柴火！”
“换灶神一日安康！！”
这誓言，从每一个升起着炊烟（无论多么微弱）的屋顶上冲出，从每一个燃烧着火焰（无论多么细小）的灶膛里冲出，从每一颗被温暖守护过的心里冲出！
它们汇聚成一道无形无质，却庞大到无法想象的力量洪流！这洪流不再是向上天祈求，而是平铺开来，弥漫于天地之间，然后，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姿态，向着灶神司那片已然死寂、虚无的维度，倒卷而去！
它不再是愿力，而是……“人心”的力量！是生灵对于“守护”最直接的回应与肯定！
这股力量冲入了空寂的灶神司。那原本已经彻底消散、归于虚无的灶神意念，那些还残留着的、带着最后一点余温的光尘，被这股前所未有的、带着人间烟火温度的洪流包裹、浸润、滋养。
奇迹发生了。
一点微弱的火星，比针尖还小，却在绝对的黑暗中，凭空闪现。
然后，是第二点，第三点……无数点！
它们从虚无中被唤醒，从人心的回响中重塑！它们汇聚，融合，吸收着那磅礴的人心之力，开始重新构筑神形。
先是轮廓，然后是细节。
那古拙的面容再次显现，带着一丝茫然，随即化为巨大的震撼与难以置信的感动。那朴素的神袍重新披上，色泽却不再是单调的神光，而是仿佛浸染了人间百家的烟火气，温暖而厚重。
在他心口的位置，一团全新的火焰，悄然点燃。
这火焰，不再是纯粹的、代表神力的橘红，它的核心，是温暖的、跳动的金红色，那是人间灶火的颜色；而在焰心最深处，却隐隐流动着一丝清澈而坚韧的、白金色的光芒——那是源自“人心”的意志光辉！
新生的灶神，缓缓睁开了双眼。他的眼眸中，倒映着的不再是信徒的卑微祈求，而是无数张平凡而坚定的面孔，是无数簇为他而燃起的、温暖的灶火。他感受到了那股将他从彻底湮灭中拉回的、庞大而温暖的意志洪流，仍在源源不断地涌入他的神躯。
他，因人心而死。
亦因人心而生。
而且，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刻，都更加强大！这种强大，并非源于信仰的堆积，而是源于一种平等的、相互的“守护”与“认可”。
……
玄冰神宫。
风神飞廉脸上的冷漠与轻蔑瞬间凝固。
他正要催动神力，将那蝼蚁用生命换来的温暖假象彻底撕碎，却猛地感觉到，一股庞大到令他心神剧震的力量，正从下方的人间升腾而起！
这不是香火愿力！愿力是祈求的、是向上的、是带着欲望的粘稠感的。而这道力量，是平铺的、是弥漫的、是坚定的，甚至带着一种……反冲的意志！它纯粹、浩大、温暖，却蕴含着一种连他都感到心悸的、不容置疑的坚定！
它没有攻击他，甚至没有指向他，只是那样存在着，弥漫在天地之间，就让他那足以冰封万里的极致寒潮，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而温暖的巨墙，再也无法向下渗透分毫！
他试图加大神力输出，幽蓝神光暴涨，足以冻结星辰。然而，那道源自人心的温暖洪流，只是微微荡漾了一下，便将那酷寒无声无息地化解、吸收，仿佛冰雪投入沸腾的海洋。
飞廉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超出他理解范围的、名为“惊恐”的神色。他死死地盯着下方那片在他看来依旧渺小的人间。
他看到了。
看到了那无数屋顶上升起的、并非香火的无形信念之光。
看到了那重新凝聚，并且气息与之前截然不同的灶神。
他明白了。
那不是供奉，不是祈求。
那些凡人，他们供奉的，早已不再是某个具体的神明。
他们是在用自己的“心”，用自己的“意志”，用自己的生存根本——“温暖”本身，凝聚成了一种全新的力量，一种……连神明都无法理解，更无法掌控的力量！
他们供奉的，是他们自己的“人心”！
风神飞廉，这位执掌天地寒风、视万物为刍狗的古神，站在他冰冷的宫殿里，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这寒意，比他所能施展的任何冰霜，都要彻骨。
他僵立在露台边缘，望着下方那片星火燎原、意志如钢的人间，久久无言。那呼啸的寒风，似乎也在那冲霄而起的人心暖流面前，变得怯懦、微弱下去。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那亿万个平凡的的声音，依旧在无声地回荡，汇聚成一道温暖而坚不可摧的洪流：
“换灶神，一日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