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像有柄生锈的钢锉在太阳穴上来回打磨,脑浆子都快被锉成浆糊。这每月准时造访的“现代病”,比当年紧箍咒还特么阴魂不散。我瘫在出租屋嘎吱作响的破沙发上,窗外城市夜晚的光污染顽强地透过没拉严的脏窗帘缝隙,切割着屋内劣质烟和泡面汤混合的混沌空气。
又来了,那些碎片。水腥气,混着淡淡的、几乎捕捉不到的……檀香?还有一闪而过的金色瞳孔,不是佛光的慈悲,是某种更冷、更湿滑的东西。我甩甩头,想把那该死的幻象甩出去。自打取经回来,散了功,封了斗战胜佛的虚衔,被“安置”在这滚滚红尘里“体验生活”,这些莫名其妙的片段就像电脑病毒,时不时弹窗,还他娘的删不干净。
桌上扔着昨天酒局顺回来的半包红塔山,我哆嗦着点上一根。劣质烟草的辛辣呛进肺里,稍微压下了点头壳里的钝痛。得找点事做,转移注意。旁边充电宝连着那台屏幕碎得像蛛网的旧手机,屏幕还亮着,停在那个叫“斗音”的玩意儿界面。手指无意识划过,一个个短得要命、吵闹得让人心烦的片段闪过。直到停在一个直播间。
“老铁们!关注走一波!今晚带你们沉浸式体验‘三打白骨精’!全网最还原美猴王,就在这儿!”一个穿着亮片紧身衣、头发染得跟金毛狮王似的主播,正对着镜头挤眉弄眼,背景是块绿布。
我嗤笑一声,猴毛都没一根,也敢称最还原?可那标题还是鬼使神差地让我点了进去。
屏幕上,绿布前的主播扭得正欢,评论区更欢。
【猴哥猴哥!你真了不得!】
【这身段,这眼神,有那味儿了!】
【主播打套猴拳看看!】
【礼物刷起来!给大圣上金丹!】
金丹?我瞥了眼打赏列表,一个“金丹”特效炸开,也就值五毛钱。当年老君炉里当糖豆磕都嫌硌牙的东西,现在成了这营生。
头痛似乎轻了点,被一种更庞大的虚无感取代。这就是如今世人眼中的齐天大圣?一个绿幕前的滑稽戏?五指山下五百年,似乎都没这么……荒谬透顶。
不知怎么,我竟对着那破碎的屏幕,扯着因为烟酒和长期不规律生活而沙哑的嗓子,低低哼唱起来,是段几乎被遗忘的戏文调子:“听说俺老孙,保唐僧,一路上……” 声音粗嘎难听,跑调跑到南天门去了。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猛地一黑。不是没电,是一种纯粹、黏稠、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黑。连窗外透进来的城市霓虹,似乎都黯淡了一瞬。
我心头莫名一跳,那刚压下去的水腥气,陡然浓烈了百倍,伴随着一股阴冷的湿意,瞬间浸透了出租屋闷热的空气。不是幻觉。
屏幕中央,一点幽绿的光芒亮起,迅速晕开,化作一片翻涌的、墨绿色的水体。水波荡漾间,一个影子缓缓浮现。开始模糊,继而清晰。那是一个人形,或者说,类人形的东西。皮肤是长期浸泡后的惨白,布满暗绿色的、苔藓般的纹路。头发像潮湿的水草,一缕缕贴在脸颊和脖颈。他穿着一身破烂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古式袍服,静静地“站”在墨绿的水中。
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屏幕,或者说,穿透了屏幕,钉在了我身上。金色的竖瞳,冰冷,湿滑,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情绪,只有一种沉积了漫长岁月的、死寂的怨毒。
直播断了?不,那个“金毛狮王”主播的小窗口还缩在角落,一脸懵逼。但主画面,已经被这诡异的“河妖直播”彻底占据。
弹幕静了一瞬,然后彻底疯了。
【卧槽!这特效牛逼!!!】
【无缝转场?哪家公司的技术?电影级啊!】
【主播下血本了!这河妖妆造,绝了!】
【眼神杀我!这演员哪找的?】
【快打赏!这不比博人传燃?】
河妖……是的,河妖。我脑子里嗡的一声。西行路上,山妖、树怪、狮子、大鹏……打过交道的魑魅魍魉太多,水里来的也不少。通天河、流沙河、黑水河……可这张惨白湿滑的脸,这双金色的竖瞳,我搜刮着残破的记忆,一无所获。五百多年了,谁还记得清每一条挨过揍的杂鱼?
屏幕里的河妖,嘴唇没动,一个声音却直接在我脑子里响起来,嘶哑,带着水流摩擦礁石的汩汩杂音:“孙悟空……齐天大圣……斗战胜佛……”
每一个称呼,都像一把冰冷的锉刀,刮过我的颅骨。
“我……等了你……五百年。”
五百……又是五百年。我喉咙发干,想笑,却扯不动脸上僵硬的肌肉。等我的多了,排队能从南天门排到蓬莱东。你算老几?
“西行路上……你威风……打杀……那么多……”那水流声更响了,仿佛他体内有一条汹涌的暗河,“你可还认得我?”
我下意识地摇头,动作细微。认不出。真的认不出。
河妖金色的瞳孔骤然收缩,那死寂的怨毒里,猛地窜起一簇幽绿的火焰,疯狂而痛苦。“你当然……不认得!你们……都忘了!”他猛地向前“倾”了一下,屏幕里的墨绿河水剧烈动荡,“可我替她记得!我都替她……记得!”
她?谁?
“白虎岭……白骨夫人……”河妖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你三棍……打得她形神俱灭!飞灰……散于荒岭!”
白骨精?那个变化了三次,被我揪着破绽,三棍子彻底了账的尸魔?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那灰烬……落进我栖身的山涧……”河妖的语调变得怪异,混杂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缅怀?“我吃了……我吃了她的骨灰……一点点,都吃了……”
我胃里一阵翻腾。吃了……骨灰?
“所以,她的怨,她的恨,她的不甘……都在我这里了。”河妖抬起惨白的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那动作僵硬得不似活物,“我替她……记得你。记得清清楚楚……每一棍的痛,魂飞魄散的冷……五百年,每一天,都在我骨头里烧……”
弹幕还在狂欢,礼物特效炸个不停,几乎遮住了那河妖可怖的脸。
【台词功底可以啊!】
【这剧情展开,神了!】
【白骨精骨灰梗?编剧脑洞大!】
【打起来打起来!我们要看大圣除妖!】
除妖?我看着自己搭在膝盖上的手。皮肤粗糙,指节因为常年干些粗活和廉价酒而有些变形。指甲缝里还有没洗净的机油污渍。金箍棒?早不知道丢在哪个犄角旮旯,或许成了博物馆里某个生锈的“古代仪式道具”。七十二变?筋斗云?呵……这身皮囊,这套租来的、掉毛的劣质“孙悟空”戏服头套,就是我现在最擅长变化的“模样”。
“孙悟空……”河妖的声音将我拉回冰冷的现实,那声音里的恨意已经浓稠得化不开,“今日,没了金箍棒,没了神通……你我,做个了断。”
他惨白的脸上,嘴角极其缓慢、极其僵硬地向上扯动,形成一个绝非笑容的弧度。
“要么,你像当年打死她一样……打死我。”
“要么……”他猛地张开嘴,那嘴巴裂开的幅度超出了常人极限,露出里面黑洞洞的、布满细密倒齿的口腔,一股更浓烈的腥腐之气仿佛能透过屏幕喷涌而出,“我吃了你。连皮带骨,一点……不剩。”
直播间人数爆炸式增长,弹幕彻底淹没画面。
【高能预警!】
【这口器设计,经常爆炸!】
【主播快接戏啊!傻愣着干嘛!】
【美猴王快变身!揍他!】
我坐着没动。额角那钢锉般的痛楚,不知何时消失了。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空洞的清形。水腥气包裹着我,檀香味却彻底散了。只剩下纯粹的、水底淤泥和腐烂水草的味道。
我慢慢抬起手,摸了摸头上为了直播而戴的、那个边缘已经开线、金毛东倒西歪的廉价齐天大圣头套。塑料感,粗糙的纤维扎着指尖。
这次……好像玩大了。
不是直播效果,不是特效,不是哪个缺德同行搞的沉浸式恶作剧。
眼前屏幕里,妖气冲天,那是实实在在、沉淀了五百年的怨毒与森寒。而我,坐在这二十平米的、弥漫着泡面味的出租屋里,穿着一身可笑的戏服,顶着个掉毛的头套。
河妖还在屏幕里盯着我,金色的竖瞳一眨不眨,等待我的回答,或者,等待我的崩溃。
窗外,城市的夜依旧喧嚣,霓虹闪烁,车流如织。另一个直播间里,“金毛狮王”似乎终于反应过来,大呼小叫着“感谢老板们的火箭”,试图把观众拉回去。
两个世界,荒诞地交织在这个小小的、破碎的手机屏幕上。
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再睁开时,看向屏幕里那张惨白湿滑的脸,看向那双沉积了五百年恨意的金色瞳孔。
我摘下那个劣质头套,随手扔在油腻的茶几上。露出下面因为长期昼夜颠倒、烟酒过度而憔悴黯淡的脸,头发乱糟糟地趴在头顶。
然后,我对着屏幕,扯动嘴角,试着咧开一个笑。不知道看起来是什么样子。可能比哭还难看。
“河里的,”我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努力让每个字都清晰,“你刚才说……”
我顿了顿,看着屏幕里骤然凝滞的妖气。
“那骨灰……啥味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