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厨狭窄的送货平台充斥着咸腥与腐臭混合的气味。几个巨大的竹篓堆在角落，里面满是掏空了的牡蛎壳，在夜晚湿冷的空气里散发出令人不悦的味道。还有其他厨余垃圾的酸馊气味，即使在露天的平台上一时半会也挥之不去，令人作呕。
梧惠下意识地想皱眉头，但硬生生忍住了，她一转头，看见莫惟明早已不动声色地用指尖抵着鼻梁下方，显然也在强忍不适。
海鸥在岸边与船体扩散的光晕中，误以为此刻仍是白昼。它们始终活跃着，围绕船只发出尖锐而快活的鸣叫，试图从这浮华的盛宴中分得一杯残羹。
两人都很想问：非要选在这种地方吗？但显然，他们没有选择。
徵背对着他们，确认那扇铁门已经从外面锁上，这才转过身。他脸上那种伶人——或者说侍者式的标准微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我身份是假的，”他率先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要融进海浪声里，“但为殷社做事，是真的……暂时的。”
梧惠忍不住问了句：“他们给你多少？”
莫惟明不管不顾地打断她，对徵说：“真不确定，这身衣服到底适不适合你……但，你冒险用这种方式和我们搭话，肯定不是来闲聊的。有什么事？”
徵也不跟两人废话，他直截了当地说：“我知道你们那个叫作‘九皇会’的仪式——与这艘船上大型的、名义上的庆典不同，是只有你们‘星徒’才能参与的内容。据我所知，你们现在通过具有博弈性质的游戏，来决定发言次序，对吗？”
“是啊，”梧惠捂着口鼻，点点头，“除了我们，恐怕大多数人都准备好了说辞。难道说，你有什么额外情报要告诉我们吗？”
“发言顺序其实是内定好的。”
算得上意料外情理中吧。梧惠开玩笑似的来了句：“真新鲜。说点我们不知道的。”
莫惟明则沉声道：“我也这么猜，但不确定殷社具体是如何操作的。”
徵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
“不出意外的话，今天晚上，无论娱乐项目是什么，最终的赢家会是九方泽。”
两人一时愕然，几乎忘记了空气的浑浊。只有远处海鸥的叫声格外清晰。
反应过来的莫惟明立刻追问：“九方泽……他自己知道这件事吗？”
徵摇头：“恐怕不知道。你们可以试着改变今天的结果，就知道是不是真的了。”
“就算你说得不假……”梧惠消化着这个信息，“九方先生又有什么非说不可的呢？真正的天权卿并不在场。在这场实力的暗涌里，他除了帮助虞颖，似乎也没有其他目的。把他往前推，看上去是好事……但也说不定会把他置于危险的境地。”
莫惟明紧接着问：“那么明天呢？后天呢？我们又会在什么时候被‘安排’发言？”
“……这种情报是不确定的。”徵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再次摇头，“我也只能提前得知当天的情况，并负责准备相应活动的部分道具。因为就连每天的主题活动，都是根据内定的发言者来决定的……一个符合他们风格的主题。”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不知道殷社的具体用意，或许，这只是他们自己的趣味。”
两人转念一想，的确，第一天的珠宝展会，完美契合了阿德勒的风格。
这种情报是一种需要参悟的暗示，或者明示吗？
“也可能只是巧合，不过，”莫惟明总结道，“至少主导这一切的殷社，是想根据目前情报透露的进度，来调整发言人的次序？他们到底是想榨取更多有利于自己的信息，还是当真想推动信息的融合，来促成某个事件……”
梧惠则陷入另一种思考：“甚至可能是同时的。不过我发现，朽月君和九爷的态度，似乎一直算得上‘志同道合’。倘若九爷的立场也和神无君相似，那岂不是意味着，帮助九爷才是对人类最好的选择？”
这下，连莫惟明也感到困惑了。眼前的局势仿佛一团乱麻，看不清线头。
就在三人相对沉默，一筹莫展之际，身后的铁门突然被从里面敲响，他们吓了一跳，大气也不敢喘——最好也别喘。
紧接着一个不耐烦的声音传来：“谁在外面？锁门干什么？”
梧惠和莫惟明瞬间屏住呼吸。只有徵，反应极其迅速且自然，他用一种带着点懒惰的腔调朝门内回道：“是我！抽根烟，透口气，马上就好！”
“搞快点！到处都缺人，再偷懒可就不给你结工钱了！”
门内不耐烦地催促一声，脚步声远去了。
徵转回身，对两人说：“时候不早了，你们也该过去了。如果你们不信我说的，可以尝试改变游戏结果……毕竟，这也是我想知道的答案。我也需要验证消息的准确性。”
梧惠看着掏出钥匙，准备开门的徵。
“那我们……现在这算是合作，是吗？可我们为什么要合作？”
徵的目光在她和莫惟明之间短暂停留，海鸥的阴影偶尔掠过他没什么表情的脸。
“因为你我都没得选。”
梧惠下意识地看向莫惟明，莫惟明眉头紧锁，对徵的话不可置否。
在人少的地方，两人结伴而行。梧惠低声问：“那现在怎么办？你拿个主意吧。”
“别催……”莫惟明显然也没决定好，他匆匆看了一眼怀表，说道，“我们现在找九方泽协商，肯定是来不及的。而且，拜托别人输给我们这种话……很奇怪吧？”
“但这只是殷社提供的筹码，不算真的钱，不是么？他们承诺，由于我们这边游戏具有强制性和持续性……至少我们几个人如果亏到最后，是不用赔偿的。而且九方先生是我们的朋友，我想——”
莫惟明突然站住了。他毫无征兆地转身，抓住梧惠的双臂，弯下腰，脸贴得很近。那一瞬的动作让他微长的碎发扫到梧惠脸上，让她感到一阵酥痒。
“咋、咋了？”
“你还不明白吗？在这里，在曜州——我们没有朋友。”
说罢，莫惟明猛松开她，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肩上的皮肉松开，血液重新流动，让她感觉自己的双臂有些发烫。她不知道莫惟明又“发什么疯”，却不得不连忙追上。
也不是不能理解……但他是不是有点警惕过头了？
“好了！确实从时间上讲，现在也来不及沟通了。但当务之急是设法赢九方泽，对吧？那你还记得我们每个人手里，各自还持有多少筹码吗？”
莫惟明昨天算得上清醒，对结果还留有印象。他回忆道：
“每人最初，被分配了一千的筹码。我记得不太清楚，但大差不差吧……阿德勒作为赢家，现在手上应该有三千五到四千的筹码。主要是从羿晖安和羿昭辰那边赢来的，因为他们一直在加注……他们两人手上的筹码，都是零，今天兴许九爷会给他们额外提供。”
“正因为他们很清楚，输到底也不会损失什么，所以才采用很激进的战略混淆视听？”
“有这个可能。但除了羿昭辰的高牌是虚张声势，羿晖安的三条赢面其实很大。云霏没有跟注到最后，应该还留有一两百的筹码。而九方泽和我先后弃牌，手上各有八百上下的筹码。你跟到最后弃牌，应该还剩下六百五。”
“确、确实……不过我们要怎么赢呢？”
“随机应变。”莫惟明竟然这样说，“毕竟我们也不知道游戏形式是什么，一次能下注多少，几个回合定胜负。反正……也不是非赢不可。但如果考虑对方的心情，尽可能赢少一些，会更‘友好’。如果他能拿到一笔不菲的金额回去，对他的生活也有帮助。”
虽然嘴上说没有什么朋友，但莫惟明终归还是考虑别人的，这让梧惠松了口气。
当曲罗生宣布今天的游戏是“黑杰克”时，梧惠脸上露出几许茫然。
“不耽误时间，咱们还是老规矩，一局定胜负。”殷红补充道。
又是西式的卡牌吗？不是说会有东方类型的吗。莫惟明在心里暗想。难道没到时候？
“那个……我只是听说过，可没有玩过。”举起手的梧惠轻声问，“规则是什么？”
像昨日一样，曲罗生相当自然且专业地讲解了规则。
“本局游戏采用标准二十一点规则，但有一项特殊约定。首先，基本规则如下：游戏目标是使手中牌的点数尽可能接近二十一点，但不得超过。所有玩家与庄家独立比较牌力。牌面点数计算方式为：数字牌按面值计算，花牌计为十点，Ace可计为一点或十一点。”
“若您的手牌点数高于庄家，您将获得与原赌注等额的赔付。若双方点数相同，则为平局，您的赌注将被返还。若您超过二十一点，则因爆牌输掉赌注。若您初始获得的两张牌恰好是一张Ace与一张十点牌，此牌型称为‘黑杰克’。除非庄家同样持有黑杰克，否则您将立即胜出，并获得赌注一赔一点五的赔付。”
“现在，请允许我说明本局的特殊约定：阿德勒先生作为庄家。若最终庄家手牌胜出所有玩家，庄家的胜利将被视为无效。届时，在所有未爆牌的玩家中，点数最接近二十一点的那位将被判定为胜出者。庄家操作将严格依照规则：十七点停牌。”
“关于游戏选项：若您初始两张牌点数相同，您可选择分牌，视为两手独立牌局，并需追加同等赌注。您可在特定情况下选择加倍下注。所有选项请在您的回合时明确示意。我们的规则讲解完毕。祝各位游戏愉快。”
荷官仍是“莺月君”。
梧惠看了看莫惟明，又看了看九方泽和云霏。大家都是似懂非懂的模样。
算了，说不定玩起来就知道了。梧惠暗自叹气。
“另外，”殷红补充，“考虑到有些朋友手中已经没有筹码，我们今日会为各位每人额外追加五百枚银元的筹码。还请妥善利用。”
羿晖安对她笑了一下，羿昭辰则没什么表情。很快有侍者推着车进来，将筹码分配给几人。侍者离开后，阿德勒提议：
“既然是一局定输赢，我们加注，姑且就按照一百一次来算吧。”
“那多没意思啊。”羿晖安还在笑呢，“要我说，就五百。”
“All in啊，羿老板。”阿德勒也笑起来。
竟没有人反驳。
作为庄家的阿德勒，有一张明牌与一张暗牌。有趣的是，他的名牌恰是一张Ace。几人纷纷看向他。
“您可别一上来就爆一把大的。”羿昭辰面不改色地调侃，“那可就没意思了。”
“不会。若真是，就从头再来。”
阿德勒将暗牌揭开一角。
“嗯……我选择停牌。”
“呀。可别真是吧？”羿晖安有些咄咄逼人，“听说有些坏心眼的庄家，会刻意隐瞒暗牌，让闲家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继续博弈，导致惨败呢。”
“我的胜利没什么意义，”阿德勒平和地说，“我也对赢来的钱没有太大兴趣。”
“哈哈哈哈哈！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生意人啊。”
梧惠和莫惟明悄悄看向彼此。他们知道，虽然两人看上去相互怀疑似的，但其实，他们可能私下早就商量好了一切，故意演给所有人看。
但阿德勒的话不无道理。梧惠低下头，将注意力集中到自己的两张明牌上。
一对9……
九方泽忽然说：“分牌，追加五百。”
梧惠愣了一下。原来九方泽拿到了10和q。按照规则，也是可以分两套牌的。
不妙啊。她和莫惟明对视一眼。九方泽现在的牌已经是20点了，但他今天为什么不停牌？没想到昨日保守的九方泽竟然也有激进的时候。难道他今天有什么想说的？
还是说，他忽然需要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