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时,伯懿回到京城,守城官兵看到他并未有任何异色,便知晓此事应当已经了结了。
他去到玉浅肆租住的小院,屋子里漆黑一片。他顿了顿,转身寻到了玉浅肆常去买东西的晚市上。
玉浅肆独坐石阶上,酒壶歪倒在脚边,看着人来人往。
他从隔壁桌上借来纸笔,砚台边缘还沾着未干的墨渍。
“在等人?“他问。
玉浅肆指尖摩挲着酒壶粗糙的纹路:“等你啊。”
伯懿将宣纸铺在青石板上:“人醒了,很安全。只有我知道她的下落,你放心吧。”他顿了顿,“她想求个名字。”
笔尖悬在纸上,一滴墨悄然晕开。玉浅肆忽然放下笔,月光在她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子:“名字意味着希望,我的希望。”她望向远处摇曳的灯笼,“这是她的新生,该由她自己来。”
伯懿收起纸张,那团墨随着他的动作晕成不规则的形状。
“方才一个人坐在这里,是在想什么吗?”
玉浅肆摇摇头,又点了点头,顿了半晌,才道:“石沫儿家那个血字没了。”
今日她嘱咐耀光去拿了大理寺的卷宗。
大理寺发现尸体时,并没有发现那个血字。
而在自己看过后,那行字就消失了。
这信息,是独独留给她的?
不然不会在大理寺走了之后特意去写,在她看到后又冒着风险返回擦掉。
伯懿想到了什么,正要开口,便看到了远处熟悉的人影。
远处青石板路上,耀光的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单薄,急促的脚步声被热闹的人群掩盖,却难掩他的焦灼。
“耀光来了。”
玉浅肆正提起酒壶,琥珀色的酒液在碗中打着旋儿。她听到伯懿的话,手腕几不可察地一顿,酒面荡开细微的涟漪。她缓缓直起身,碗沿映着最后一缕残阳,像盛着一团将熄的火。
“大人......“耀光的声音带着喘,靴底沾着牢房特有的潮湿泥土。他不敢直视玉浅肆的眼睛,只盯着她手中那碗微微晃动的酒,“大理寺传来消息,小张仵作他......“
瓷碗坠地的脆响划破暮色。酒液溅在石板上,蜿蜒如血,浸湿了耀光的靴尖。几片碎瓷蹦起来,擦过玉浅肆的红色裙角,在黄昏中划过几道刺目的白光。
伯懿看见她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起,指甲陷入掌心,却连一丝颤抖都没有。暮风吹散酒香,裹挟着四周的烟火气,在三人之间凝成沉重的寂静。
玉浅肆低着头,看不清神色,良久,她哼笑一声,推开二人快步离开。
*
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夜的寂静。来报信的人跌跌撞撞,在门槛处绊了个趔趄。
大理寺狱枕戈待旦,但听到那抹红衣靠近的消息,还是一阵慌乱。
商赋被众人推搡着出来,官服皱得像腌菜,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玉大人......玉大人饶命,我真的派了人照看,可是小张仵作他......他自己服了毒,我已经尽全力救了。”
玉浅肆懒得再跟他多说一个字,“人呢?”
“我花重金请了敛师,已经收拾妥当了。若你要......”商赋低着头,盯着红色衣袍,吓得心跳个不停,连说出的话都带了颤。
“死因。”
“在狱中撞柱而亡。”他声音发颤,腰弯得几乎要对折。
大理寺的仵作听闻年少成名的小仵作被关了进来,唏嘘之余,想来切磋一番。
“或许是提到了小张仵作再也不能做仵作一事,恐怕他是一时想不开......”
玉浅肆冷冰冰道:“少卿大人,倒是挺会揣摩死人的想法。”
商赋连忙捂住嘴,不敢再多说一句。
那帮人还求自己拦着玉大人,他怎么能拦得住!若是玉大人待会儿非要冲进去杀人泄愤,他可是要第一个躲开的。都给他们说了多留意多留意,一个个地不上心!吃玉大人两刀就长记性了!
玉浅肆的目光如刀锋刮过,商赋的膝盖开始打颤。就在他快要跪倒时,忽听一声轻笑:“看来......”她的红裳扫过石阶,“与少卿大人做自己人,还差些缘分。”
伯懿匆匆赶到时,商赋的官帽早已歪斜到耳后,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浸透,黏在苍白的脸颊上。他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扑上前,手指死死攥住伯懿的袖口,布料在他掌心皱成一团:“伯懿兄弟,求求你了......“声音里带着哭腔,像是随时会崩溃。
他从未见过商赋如此害怕。
想来商赋也是从未经历过如此大的场面,只因着平日里与提刑司走得近,便被推出来做替死鬼。
伯懿轻轻拍了拍商赋颤抖的手背,而后凑近玉浅肆耳边。他呼出的气息拂过她鬓角的碎发,声音压得极低:“我方才就想说,毒芹不是小妹放的,她很早就被关起来了。她以为是张以伦用来自尽的,所以才想先他一步,替他担下罪责。”
玉浅肆的唇角扯出一个弧度,却比哭还难看。
自然也不会是张以伦,他压根不认识毒芹。
是那个指使他陷害伯懿的人。
那个在暗处操纵一切的人,不仅知道张以伦的仇恨,还知道如何利用这份仇恨。而现在,这条线索随着张以伦的离去,永远断在了远处阴暗的牢房里。
她转身,袍角也带着决然:“伯懿,跟我走。”
待那抹红色消失在巷口,商赋像被抽了骨头般瘫坐在地。衙役们七手八脚来扶,却被他一把推开。“查!给我查清楚,不然你们这儿有一个算一个,都得死。”他踹翻了脚边的水桶,突然嚎啕大哭,“娘啊,吓死我了......我再也不要做官了。”
远处屋檐下,玉浅肆望着大理寺狱前的闹剧,收回了目光。
伯懿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有可疑之人?”
“是可疑之事。”她转身时,发梢扫过伯懿的剑柄,“该去云中市了。”
伯懿追上两步:“为何又要去云中市?”
“以伦离开前告诉了我石沫儿真正的死因,是在活着的时候被乱刀砍死。可他身上每一处伤切口都很整齐,没有任何的撕裂伤。联想到石沫儿家那个莫名出现又消失的血字,有没有想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