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大街上飘着细雪,李白将貂裘往酒肆当铺一抛,换了三坛剑南烧春。酒坛在青石板上磕出脆响,惊得檐角铜铃叮咚作响。
此前李隆基赏赐的黄金被他分发送与了平康坊的众人,他忘不了张五爷一双枯燥如树皮的老手微微颤抖,接过了这一笔可以改变众人命运的钱财,却不知也许这只是王侯将相的一餐饭钱。
他望着自己投在雪地上的影子,忽然放声大笑:“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
不用美酒使自己陶醉,就难以压住腹中涌起的恶心。
“好个狂生!”紫袍玉带的卫尉张卿勒马驻足,腰间金鱼袋在暮色中泛着幽光。
他盯着李白背上镶金错银的龙泉剑,却下意识的忽略了李白腰间的秋莲,忽然翻身下马,“某平生最爱剑器,可否借观?”
李白醉眼微醺,剑光却比雪色更冷。剑脊上\"天兵照雪下玉关\"的铭文在暮色中流动。
张卿的手指微微发抖,他认得这把龙泉剑与龙泉山庄中的那一把祖剑几乎相差无几。
“好剑当配好诗。”张卿解下自己的玉佩,“明日终南山玉真观,可愿为某写首祝寿诗?”
玉佩上的蟠螭纹在李白掌心发烫,他知道这是通往玉真公主的敲门砖。
上次他只身拜访,身无长物,又无拜贴,连玉真公主的面都未曾见到就被打发。
三更天的玉真观浸在月光里,李白跪坐在青玉案前,狼毫笔尖凝着松烟墨。
这里不是玉真公主与王维见面的小屋,而是她真正修行所在。
道童往鎏金博山炉添了一匙降真香,烟气缭绕中,他想起昨夜张卿说的秘闻——玉真公主近日夜梦西王母驾临。
李白铺开澄心堂笺,笔走龙蛇一气呵成:“玉真之仙人,时往太华峰。清晨鸣天鼓,飙欻腾双龙…...”
当写到“几时入少室,王母应相逢”时,窗外传来玉磬清响。
李白抬头,看见屏风后转出个戴芙蓉冠的女冠,素纱道袍上银线绣的鹤纹在烛光中若隐若现。
“好个'应相逢'。”玉真公主指尖抚过诗笺,丹蔻染红的指甲点在“王母”二字上,“李太白,你可知少室山藏着什么?”
不等回答,她忽然轻笑,“是本宫十八岁那年埋下的酒瓮。”
自己当初眼中只有王维一人,只是可惜王维对妻子一心一意,也未答应与她双修的请求,倒是还小觑了眼前这个谪仙人。
五更鼓响时,李白跟着公主的步辇出了山门。朝阳将终南山的雪峰染成金色,辇车帘幕忽然掀起一角:“你的剑,很像太平姑姑旧物。”
这句话轻得像雪落,却让李白后背瞬间沁出冷汗。
他可不知道,太平公主曾经使的也是龙泉剑。
三日后兴庆宫夜宴,李隆基正在把玩西域进贡的夜光杯。
玉真公主穿着金线密绣的鹤氅进来时,皇帝笑着指她:“皇妹今日倒像真成了仙子。”
“陛下可还记得当年上阳宫的牡丹宴?”公主接过宫人呈上的诗卷,“有个诗人第一句写的还算不错,可惜后面写砸了。”
她展开李白的诗笺,“倒是这首《玉真仙人词》,颇有司马承祯的风骨。”
他盯着署名“李太白”三个字,李隆基的笑容忽然凝固。
“此子诗有仙气。”皇帝将诗笺掷入香炉,看着火舌吞噬墨迹。
“让他去蓬莱找王母吧。”青烟升起时,他瞥见妹妹袖中露出半截剑穗,金丝编就的样式,与太平公主旧物如出一辙。
李白在宫门外等到月落星沉,等来的却是张卿满脸愧色。
卫尉将玉佩塞回他手中:“圣人说...说谪仙人该回天上。”
长安城的晨钟恰在此刻敲响,震得檐角残雪簌簌而落。
雪地里他的影子时而像执剑的游侠,时而像捧笏的朝臣,最后都化作仰天大笑的狂生。
紫极宫的飞檐挂着三尺冰凌,李白踩过结霜的石阶时,腰间酒葫芦撞在青铜獬豸像上,惊起檐角守夜的寒鸦。
他望着三清殿内摇曳的烛火,愣愣出神。
值夜的老道正在给《黄庭经》描金,瞥见他怀中露出的诗卷边角:“居士可要卜一卦?”
案头龟甲裂痕如剑劈开北斗,李白却将最后半贯开元通宝丢进功德箱:“换三柱返魂香。”
青烟升到藻井处的二十八星宿图时,殿外传来车辙碾雪声。八宝香车垂着的银铃铛叮咚作响,车帘掀起时漏出一角孔雀翎纹紫袍。
李白瞳孔微缩,他认得这是秘书监的服制,他更认得来人的模样,但是他初入长安之时,曾在酒肆中碰到的贺老头,他们还曾相约一同饮酒呢。
贺……贺!贺知章!
李白紧锁的眉头舒缓开来,他如何联想不到眼前的老者是那大名鼎鼎的贺知章呢?莫非是中了那“一叶障目”之法。
是了,也就只有贺知章能够在长安办到此事。
贺知章进殿时带着一身梅香,手中犀角杖点在《蜀道难》诗稿上:“好个'地崩山摧壮士死'!”
老人忽然转身,杖头直指李白咽喉,“这般气象,为何偏用古乐府旧题?”
剑鞘比思绪更快出招,龙泉剑穗缠住犀角杖的刹那,李白袖中诗卷哗啦展开。
贺知章就着这个古怪的姿势读完了《乌栖曲》,忽然放声大笑:“吴王宫里醉西施?好!好!”
值夜道士惊恐地看着两人在神像前刀光剑影。
贺知章的杖法藏着卫夫人簪花格的笔意,李白的剑招却与张旭狂草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两人招招出手毫不留情却又极其小心,周遭的一草一木都会被破坏分毫。
当“蚕丛及鱼凫”撞上“姑苏台上乌栖时”,供桌上的铜磬突然自鸣。
晨钟撞破雪雾时,贺知章解下腰间金龟符扔给道童:“去西市毕罗店赊二十坛桑落酒。”
他布满老年斑的手指划过诗卷中“朝如青丝暮成雪”,忽然叹道:\"小子见过北海的鲲吗?\"
李白摇头,看着老人在《蜀道难》眉批处画了条生翅的怪鱼。
“开元五年,老夫出使新罗遇风浪,见过云气化鹏。”
贺知章蘸着酒液在案上画漩涡,“你这些诗句,该是天上仙人堕入风眼时瞥见的残影。”
当第一缕阳光穿透云母窗时,贺知章忽然抓住李白手腕:“随我去集贤院!”老人袖中掉出秘书省通行符,背面竟有李邕私印。
李白弯腰去捡,却听见头顶传来雷霆之声:“岂不知天宝年间严禁星谶?\"
紫极宫住持手持密函闯入,额间渗出冷汗,“京兆尹刚查抄了平康坊,说有人借《黄庭经》传播'太白经天'的妖言……”
贺知章忽然将诗卷掷入香炉,火舌吞没“难于上青天”的瞬间,他指着李白对众人道:“此子岂是凡胎?分明是太白星精堕入尘寰!”
炉中灰烬恰在此刻腾空,在朝阳中化作金色星雨。
当夜胡姬酒肆爆出奇闻:秘书监典当御赐金龟换酒,与个白衣狂生喝光了三大瓮琥珀光。
李白击箸高歌《公无渡河》时,贺知章揽着李白的脖子,声音中带着酒气,却又显得格外严肃道:
“三年,三年不入仕,多去陪陪家中人。”
李白神色骤变,还想追问,却见贺知章已经醉倒,趴在桌上呼呼大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