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山的深秋像被打翻的朱砂墨盒,枫叶在暮色中燃烧。
李白勒马山巅,望着远处如长蛇蜿蜒的火把队伍,腰间酒葫芦晃出清脆声响。那是天子仪仗——三天前他在新丰酒肆听游侠儿们说,圣人又要来终南山冬狩了。
山风掠过他青衫,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怀中那卷用蜀锦包裹的《明堂赋》,这是他在洛阳耗费三月心血写就的颂圣之作。
只是可惜,两次上送,似乎都未能上达圣听。
忽然,几声虎啸撕裂暮色,惊得座下白马人立而起。李白夹紧马腹,望见猎场方向腾起漫天烟尘。
“让开!惊了圣驾诛你九族!\"”
暴喝声自山道传来,十余骑金甲卫士踏碎满地红叶。为首统领的鎏金马鞍上挂着滴血的虎头,那畜生怒张的獠牙间还咬着半截箭矢。
李白策马避到道旁古松下,却见队伍后方跟着辆青帷马车,车帘被山风吹起一角,露出半张敷着宫粉的脸——是个怀抱琵琶的教坊伶人。
待马蹄声远去,李白掸去衣襟上的虎血碎沫,忽然瞥见路旁灌木丛中躺着个鎏金箭囊。
拾起时,一枚象牙腰牌滑落掌心,刻着\"翰林待诏崔九\"六个小篆。
他想起在那年在长安城中漠视胡姬悲苦,纵情享乐的华贵身影。
残月攀上老松时,李白在破庙里就着篝火烤野雉。腰间新沽的兰陵美酒还未启封,忽闻门外环佩叮咚。抬头见一老道飘然而入,鹤氅上星河流转,手中麈尾轻扬便拂去满室烟尘。
“居士欲以文章干谒,何不将昆仑写入赋中?”老道盘坐蒲团,目光如电直刺李白怀中锦缎,“骊山温泉太液池,不过方寸之地。圣人这些年命人在终南山建了三百里道观,紫气东来的牌坊都修到蓬莱阁去了。”
李白手一抖,雉肉险些落入火堆。待要追问,老道已化作青烟消散,唯余案上《南华真经》无风自动,停在“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那页。
他抓起酒葫芦猛灌几口,忽然抽出《明堂赋》撕得粉碎。篝火将残稿上的“九重宫阙”字样舔成灰蝶时,他蘸着朱砂在墙壁上写下\"大猎赋\"三个狂草。
待到他回头看向老道消失的位置,只得无奈的摇了摇头,自己似乎有些着急了,居然也会见到心魔?
五更鼓角响彻行营,李白伏在龙首渠畔掬水抹脸。
水中倒映着三十五个春秋在他眉间刻下的沟壑,还有眼底跃动的火光。
晨雾中传来悠长号角,他知道这是圣人要登望仙台了。将昨夜写就的素绢揣入怀中时,指尖触到崔九的腰牌,忽然计上心头。
“崔待诏命我来献新谱的《霓裳羽衣曲》。”他挺直脊梁对守帐卫士说道,在一袭青衫的衬托下,气度似谪仙临凡。
趁侍卫愣神之际,他已闪入黄罗伞盖之下。晨光刺破云层那瞬,他看见九龙椅上那个身穿紫云道袍的中年人——传说中夜宴群仙的李隆基,此刻正把玩着镶满东海明珠的拂尘。
“臣野人李白,偶得《大猎赋》一篇,愿为陛下寿。”
他长揖及地,袖中素绢如白练泻出。翰林学士张垍面露焦急之色,挡在了李白的身前,正要作势呵斥,却见玄宗抬手制止,目光落在赋文开头“吞八荒而饮河洛,驾六龙而驰昆仑“的字句上。
李白的声音在山谷间回响,惊起栖凤岩上的白鹤。
当他念到“列仙班于云阙,会真宰于瑶台”时,玄宗忽然击节而歌,腰间镂刻《道德经》的玉珏与佩剑相撞,发出清越鸣响。群臣面面相觑,他们从未见过圣人在群臣面前如此失态。
“好个'示物周博'!”玄宗离座而起,玄色道靴踏碎阶前白霜,“去岁朕命吴道子绘《八十七神仙卷》,要的就是这般包罗天地的气象!李卿且看——”
他解下七星剑掷给李白,“这剑穗上的明珠,是南诏王进献的夜光璧,听说置于东海,百里波涛尽收眼底。”
李白接剑的手微微发颤。剑柄缠着鲛绡,那颗鸽卵大的明珠里,果然流转着沧海月明的幻影。
他忽然想起昨夜心魔说的“将昆仑写入赋中”,此刻方悟其中玄机。
圣人要的不是阿谀奉承,而是能装下整个盛唐的胸襟气度。
日晷指向巳时,典仪官第三次催促起驾。李隆基却命人在观星台设下素宴,水晶盘中盛着终南山新采的松露与黄精。
李白饮尽第七杯西域葡萄酒时,听见圣人低声吟诵他赋中结尾:“乘清气兮御阴阳,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齐光。”
晨风吹动皇帝鬓角的白发,此刻他不再是九五之尊,倒像个渴慕飞升的炼气士。
离宫时,高力士捧着鎏金托盘追来,盘中放着的是叠得整整齐齐的黄金,却不是翰林院的鱼符。
只见这位被各位王公贵族私下称之为二皇帝的权臣态度卑谦,声音带着歉意:
“抱歉,陛下说了,李公子你的文采确实举世无双,但是因为种种原因,暂时还不可请您进宫为官。”
李白看到,高力士捧着托盘的右手大拇指微微翘起,指向了那天空。
原来,天上的神明为了干涉他,居然做到了如此地步。
他望向远处正在收拾猎具的金吾卫,忽然想起那个抱着琵琶的伶人。
什么人间的顶尖强者,什么天下的第一风流,不过也是身不由己罢了。
晨雾散去,她站在卸妆的戏班中,素面朝天,正在弹唱《清平调》。
不知为何,这让他想起峨眉山月的清辉,想起了安陆石室的药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