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仄的黑暗里,霉湿的柜板紧压着叶华单薄的后背。
“姓叶的!你弟弟得罪了孔镇令,合该你们全家抵命!”
门板缝隙外传来的狞笑,令叶华幼小的身躯浑身颤抖,他死死咬住的嘴唇,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噗嗤——”
鲜血喷溅的声音刺入耳膜,几滴血珠从门缝迸射进来,砸落在叶华惨白的脸颊上。
透过那道狭窄的缝隙,他看见一名满脸刀疤的汉子提着朴刀,刀刃上还粘着父亲喉间喷出的热血,正顺着刀锋缓缓的滴落。
“一个不留!”
母亲踉跄着扑向柜门,后背却被独眼家将的流星锤砸住,鲜血从她破碎的脊骨间汩汩涌出,素色襦裙瞬间浸透成暗红色。
可在柜门外,那双染血的手死死抵住门板,母亲涣散的瞳孔始终望向里面,嘴角却扯出一抹温柔的弧度——仿佛在说“别出声”。
“母亲——!”
叶华从血色的梦境中挣脱,冷汗已浸透衣背。
“叶师兄,你还好吗?”
龙葵正俯身整理符箓匣,忽闻异响抬头,忍不住上前关切询问。
叶华微微的摇头,咽下尚未消散的惊悸,指尖无意识抚摸着寒霜犼冰凉的鬃毛。
他抬头举目四顾,血色平原的夜幕已浸透墨色,八千铁甲牛伏地时喷吐的白雾,在月光下凝成薄薄的霜晶。
无极门的弟子们,零零散散都是倚着货车小憩,唯有巡夜者腰间的铜铃,在朔风中发出叮当作响声。
“不过是魇住了。”
叶华翻身跃上坐骑,淡然说道:“有劳挂念!”
龙葵望着他绷紧的脊骨,心里莫名的一颤,鬼使神差追出半步:“你方才梦里喊的……’
话未说完,朔风已吞没余音。
寒霜犼扬蹄掀起冰屑,叶华手里攥紧缰绳,转瞬扑身在数丈开外。
营地中央的篝火将熄未熄,赵师弟抱着血煞显影镜蜷在避风处。
这位灵兽堂年轻的内门弟子,在眼底泛着连场大战熬出的青黑,听见脚步声惊醒时,手上佩剑险些脱手坠地。
“换值!”
叶华伸手取过血煞显影镜,将镜面倒转向自己,查看到里面没有异常情况。
“叶师兄来得刚好,师弟困得眼皮直打架。”
见赵师弟踉跄起身说话,浑身覆盖着晶莹冰霜,叶华解下腰间酒囊凌空抛去,琥珀色酒液在囊中晃出清响。
“土州的烧刀子,味道极烈,可抵十床棉衾。”
赵师弟咧嘴一笑,伸手接过那酒囊,毫不客气地灌了一口,一股暖意自喉头烧进四肢百骸。
“多谢师兄,这酒味道霸道,比青州的寒潭香好喝。”
随后将酒囊掷回,抱拳一礼,转身便此离去。
叶华跨坐在寒霜犼背上,青铜镜面映出他冷峻的侧脸。
披风在朔风中猎猎作响,每隔三十丈便与巡视弟子擦肩而过,彼此腰间玉牌相击发出清越声响。
八千铁甲牛俘虏被分成四十个区域,每位灵兽堂内门弟子负责看守二百头。
更外围处传来方大海的叱喝声,三十余位真传弟子,正驱使六阶灵兽镇守在四方,这是灵兽堂最中坚的力量。
夜色渐深,寒风愈发刺骨。
叶华抿了一口腰间的烧刀子,烈酒入喉,灼烧的却不是血肉,而是深埋心底六十余年的苦涩。
幼时那场血色的噩梦,本已被他死死压在记忆最深处。
可今日,那道白衣胜雪的身影,却将尘封的往事硬生生撕裂开来——
“虽然你是我的亲人……但父母的死,全因你而起。”
叶华攥紧缰绳的指节发白,寒霜犼的蹄声在冻土上叩响。
那御剑在高空的身影,那般的高高在上,是门派中人人敬仰的存在。
“我恨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原谅。”
叶华凝视着队伍最前方,喃喃自语道:“终有一日,我会超越你的。”
一阵风雪涌来,将他的誓言吞没,化为无声的呜咽!
“我只求,你在我父母墓前——跪地谢罪!”
呜——呜——
骤然间,刺耳的警笛声划破夜空。
叶华迅速举起手中铜镜,镜面骤然亮起一点猩红,未待凝神细观,七八簇红光已接踵闪现。
“不对劲!”
叶华手腕一翻,御兽笛已握在掌心,地面忽然传来震动,险些在寒霜犼上都坐不稳。
而且,在他吹响警笛时,镜中景象更让人头皮发麻,那些猩红光点竟如燎原之火,瞬息间连成一片,数量已逾百头。
“全体戒备!牛妖暴动!立即镇压!”
谢天掠身在高空当中,紫色道袍在罡风中猎猎作响。
叶华与一众内门弟子闻令而动,腰间长鞭应声出鞘。
霎时间,一道道紫色电光撕裂夜幕,如灵蛇般朝躁动的牛群劈落。
这御兽鞭乃灵兽堂的标配,专为驯服桀骜灵兽所制。
“哞——哞——”
震天的嘶吼声中,暴乱并没有被压制住,百余头狂化的铁甲牛挣断锁链,在队伍中横冲直撞,后方运输的货物被掀得七零八落。
“混账东西!”
马师伯望着妖兽灵肉散落一地,披散着白发骂道:“糟蹋内务堂的灵肉,早晚把你们剥皮抽筋,用这身血肉来抵债!”
然而,越来越多的铁甲牛疯狂起来,它们践踏着散落的冻肉,将满载牛鳞甲的货车掀得底朝天,盛装牛血的陶罐在铁蹄下纷纷碎裂。
“孽畜!竟敢毁我器堂物资!”
江海师兄目眦欲裂,手中法诀连连变幻。
“快拦住它们!绝不能让它们靠近血牛车!”
龙葵师妹急声呼喊,一道道符箓从指间激射而出。
然而,器堂与符堂的内门弟子们修为尚浅,面对发狂的牛群根本难以招架。
眼看局势即将彻底失控,高空突然传来一声震天怒吼:
“混账,在本尊者面前也敢造次?”
血翼狼王在高空俯冲而下,双翼展开掀起腥风血雨。
利爪撕裂夜幕,领头暴乱的铁甲牛,颅骨应声爆裂,血肉如雨泼洒。
这位玄阶尊者杀伐果决,但凡反抗的牛妖尽数屠戮,转眼功夫,二三十头铁甲牛命丧爪下。
血腥镇压终于奏效,躁动的牛群在死亡威胁下,开始抱团退缩在一起。
轰——隆——隆——
大地突然剧烈震颤,平原尽头的地平线上,一道漆黑的长线,正如潮水般汹涌逼近。
“敌袭!全军戒备!“
叶寒庭白衣猎猎,脚踏囚车凌空而起。
左手玄铁锁链将囚车牢牢固定,右手长剑已然出鞘。
他凝望远方逼近的黑潮,素来从容的面容首次浮现凝重之色。
“结阵!御敌!”
谢天手上连掐法决,玄铁锁链上的符纹亮起,凛冽寒气顺着锁链奔涌而出,在牛群中织就一张冰网。
可惜,他只有金丹大圆满的修为,镇压上千头暴乱铁甲牛,已经是他法力的极限。
在防线即将崩溃之际,血翼狼王振翼俯冲而下,利爪所过之处血肉横飞。
狼王的血腥镇压,躁动的牛群,才勉强恢复秩序。
上百灵兽堂内门弟子驾驭灵兽,在牛妖群里纵横驰骋,御兽鞭在空中炸开道道紫电。
凡有异动的铁甲牛,立刻会被鞭影笼罩,被抽得匍匐在地上。
内务堂、器堂、符堂弟子顾不得散落的货物,迅速将八百辆玄铁货车首尾相扣。
这些圣器宗特制的‘玄铁连环车’,车辕暗藏榫卯机关,遇险时即可勾连成阵,在片刻时间化作钢铁壁垒。
三十余名真传弟子扑上前来,腰间驭兽袋接连的开启。
蝎尾紫虎仰天长啸,大地暴熊捶胸怒吼,寒冰莽牛喷吐霜息,火焰踏云狮鬃毛间火星迸溅,三十余头七阶妖兽破空而出,威压如潮水般蔓延而开。
牛国公瞳孔骤缩,脸色变得惨白起来,他一路上都在仔细观察,可却万万是没有想到,这押送队伍里藏着这般底蕴。
“说,是不是你搞的鬼?”
方大海扯动鼻环锁链,一巴掌兜头抡下去,只听到‘啪’的一声响,牛国公半边牛脸抽得高高肿起。
“地脉传声的天赋?”
叶寒庭掠空拖着囚车而来,铁链在他手中绷得笔直。
说到这里时,他的剑锋轻转指向囚笼,淡然说道:“不必装睡了,指望这八百头妖牛救你,简直是痴心妄想。”
丑牛的琵琶骨一震,喉间迸出一道闷哼,浑浊瞳孔里映着远处,望着地平线稀疏的牛影,脸上顿时浮现出失望神色。
谢天踏空掠身而至,望着远处烟尘,稍松一口气。
“葬牛谷一役,有五千铁甲牛溃散逃走,各派修士清剿半月有余,竟还有残部蛰伏未除。”
在两人好整似暇的谈论下,那群铁甲牛残部冲锋而来,风卷残云般碾过冻土。
为首铜角妖将浑身浴血,那对青铜色的犄角,在月光下泛着寒芒,嘶吼声震彻平原。
“君上,末将铜角,救驾来迟!”
他的冲锋速度极快,远远瞥见鼻孔被人牵着的牛国公,喉间滚出混着血沫的嘶吼:“可恶,末将这条命……早该葬在葬牛岭!”
叶寒庭眸中寒光乍现,手中长剑掠空而出,百丈剑影如银河倾泻。
“君上,牛国没有弃主的兵。”
那铜角牛将猛然转过身,一道剑锋擦着脊椎掠过,后方上百铁甲牛应声跪倒,膝盖处血箭迸射。
他断尾处血喷如瀑,却借势翻滚逃窜,痛哭流涕道:“但是有……有怕死的将啊!”
在哀嚎的同时,竟然调转牛头,四蹄生风般往后逃去,一声不甘的嘶吼传来。
“君上恕罪!末将……实在无能为力啊!”
铜角是带头冲锋的,也是率先逃命的,八百残部顿时作鸟兽散,在血色平原上溃不成军。
“就这——?”
“老子还没开始,你就结束了?”
“既然送上门来,这身血肉便留下罢!”
……
紫尾蝎虎率先扑出去,大地暴熊发出震天咆哮,寒冰莽牛鼻息间喷出霜白寒气,这些七阶灵兽们各显神通,流星般划破血色平原,对溃逃的铁甲牛展开致命追击。
然而,那三十位真传弟子始终按兵不动,守护八千铁甲牛俘虏,以及内务堂、器堂、符堂的重要物资,才是他们此行最重要的任务。
“铜角啊……寡人不怪你了!”
牛国公肿胀的面容上,浮现一抹惨淡的笑意,目光追随着铜角溃逃的身影,在心底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短短一月之间,他从统御一方的牛国君主,沦落为无极门阶下囚徒。
现实的残酷已让他明白,愤怒与反抗,终究只是徒劳。
或许,臣服于无极门,沦落坐骑耕地,便是牛族无法挣脱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