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九州的寒风裹挟着雪粒,一遍遍冲刷着立花山城下的对峙营垒。双方的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却始终没有再响起大规模决战的号角。这场自多多良川战后便陷入的僵局,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了远在丰后国府内城的大友义镇心头。
府内城天守阁的议事厅内,炭火盆中的火焰明明灭灭,却驱不散空气中的凝重。大友义镇身着紫色狩衣,眉头紧锁的来回踱步,手中折扇被捏得指节发白。“立花山城久攻不下,毛利军坚守不出,再拖下去,粮草耗尽事小,若秋月家再趁机发难,大友家将万劫不复!”他的声音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焦虑,目光扫过殿内肃立的家臣,最终落在了负责后勤的家老吉冈长增身上。
吉冈长增身形微胖,素来以心思缜密、善于谋划着称。此刻他上前一步,躬身道:“主公所言极是。我四万将士屯驻城下,每日粮草消耗巨大,丰后、筑后两地的转运早已不堪重负。若再打一场持久战,别说攻克立花山城,恐怕连维持现有防线都难。”
“有何良策?”大友义镇急切的问道。殿内其他家臣也纷纷看向吉冈长增,眼中满是期盼。连日来,他们提出了无数计策,或建议强行攻城,或建议遣使求和,却都因风险过高或有损颜面被否决。
吉冈长增微微一笑,语气沉稳的说道:“毛利家主力三万五千人被困北九州,其安艺、周防一带必然空虚。主公可还记得,府中尚有一位特殊的食客?”
“食客?”大友义镇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你是说……大内家的那个,大内辉弘?”
“正是!”吉冈长增点头道,“大内家曾是中国霸主,虽被毛利元就覆灭,但在周防、长门一带仍有众多旧臣。主公若以大内辉弘为旗帜,遣丰后水军护送其返回周防,打出‘恢复大内家’的旗号,必然能在毛利家内部掀起波澜。届时,毛利元就为了稳固后方,只有遣军回防,召回吉川元春与小早川隆景,危局自解。”
“妙计!真是妙计!”大友义镇眼前一亮,之前的焦虑一扫而空,拍着大腿赞叹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毛利元就趁我攻打秋月家偷袭北九州,我便以大内家搅乱其后方,让他首尾不能相顾!”
殿内家臣也纷纷附和,称赞吉冈长增的计策精妙。大友义镇当即下令,命吉冈长增全权负责此事,挑选精锐水军,秘密护送大内辉弘前往周防,同时联络大内家旧臣,做好起兵的准备。
然而,就在吉冈长增领命退下之际,大友义镇的目光突然闪烁了一下,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等等!”他叫住吉冈长增,沉吟道,“既然要从背后给毛利家使绊子,仅仅一个大内家,似乎还不够稳妥。若能再添一处隐患,让毛利元就顾此失彼,效果必然更佳。”
吉冈长增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主公的意思是?”
“可还记得前不久来的宫司?”大友义镇缓缓说道,“此前镇理试探过他,他对出兵援助之事态度暧昧,似有顾虑。我倒是想起一件事,那小子的京都商路,有一段是由尼子家代持的。而尼子家遗臣山中鹿之介,更是往来于九州与京都之间,为其打理商路,同时也在暗中联络尼子家旧部,图谋恢复。”
吉冈长增恍然大悟:“主公是想也打一张尼子家?”
“正是!”大友义镇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尼子家曾统治出云、伯耆等国,被毛利元就覆灭后,旧臣遍布山阴。这山中鹿之介忠义无双,一心想要恢复尼子家,只是苦于没有外力支持。若我们能开出条件,资助他起兵复国,那么毛利家在出云一带必将再起战火。到时候,毛利家不仅要应对周防的大内家,还要镇压出云的尼子家,不召回吉川元春与小早川隆景,必然会左支右绌,如此一来北九州的压力自然就减轻了。”
“主公深谋远虑!”吉冈长增躬身行礼,“双管齐下,毛利家必然首尾难顾。只是宫司那边……他与山中鹿之介交往甚密,且依赖尼子家的商路,恐怕不会轻易配合。”
“这正是我要考虑的。”大友义镇说道,“所以,我要再次征召那小子入府内城,并且明确要求他必须带山中鹿之介一同觐见。我要亲自见见这位‘山中之鹿’,看看他是否真有传言中那般忠义与胆识。同时,也借机敲打一下那小子,让他明白,依附于大友家,便要为我所用。”
商议已定,大友义镇当即写下征召信,派遣亲信快马送往肥后阿苏家。信中言辞恳切,既表达了对阿苏惟将的重视,又明确要求携带山中鹿之介一同前来府内城,共商大事。此时的阿苏家,正笼罩在一片寒冬的寂静之中。
阿苏惟将站在自家宅邸的庭院中,望着飘落的雪花,心中满是对九州战局的忧虑。自从府内城回来后,他便按照甲斐宗运的吩咐,囤积粮草,密切关注着大友家与毛利家的动向。他深知,一旦大友家失利,阿苏家必然会受到波及。
“宫司,府内城的使者到了,有亲笔信。”山田匡德快步走来,递上密封的信件。
阿苏惟将心中一紧,连忙接过信件,拆开细看。当看到信中要求他携带山中鹿之介一同前往府内城时,他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起来。“果然还是来了。”他低声自语,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阿苏惟将立刻让人去请山中鹿之介。不多时,一个身着黑色羽织、身形挺拔的年轻武士便走了进来,正是山中鹿之介。他面容刚毅,眼神中透着一股不屈的意志,腰间佩着一把太刀,步伐沉稳有力。
“宫司殿下,不知唤我前来有何要事?”山中鹿之介躬身行礼,语气恭敬却不失风骨。
阿苏惟将把信件递给他,沉声道:“义镇公征召我入府内城,并且要求你与我一同前往。”
山中鹿之介接过信件,仔细看完,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他已然明白大友义镇的用意。近些年来,他一直暗中联络尼子家旧部,图谋复国,此事虽做得隐秘,但未必能瞒过大友义镇这样的枭雄。大友义镇召他前往府内城,必然是想利用他来对付毛利家。
“宫司,此事……”山中鹿之介抬头看向阿苏惟将,眼中满是犹豫。他深知,一旦接受大友义镇的条件,起兵复国,便会彻底卷入大友家与毛利家的纷争之中,甚至可能连累阿苏家。但他心中对恢复尼子家的渴望,却又让他无法拒绝这样的机会。
阿苏惟将看着山中鹿之介的表情,心中纠结愈发强烈。他与山中鹿之介相识虽短,两人却一见如故,经常在一起探讨未来局势。山中鹿之介的智谋、胆识与忠义,都让阿苏惟将极为欣赏。在甲斐宗运之后,山中鹿之介是唯一一个能与他在未来上深入探讨的人。
阿苏惟将还记得,两人初次见面时,山中鹿之介正因为联络受挫而沮丧。阿苏惟将看出了他的才华与忠义,不仅没有排斥他,反而将自家的京都商路交给尼子家代持,暗中资助尼子家的复国大业。这些年来,尼子家代持的商路,为阿苏家带来了稳定的收入,是阿苏家当下为数不多的重要财源之一。
而山中鹿之介也没有辜负他的信任,不仅将商路打理得井井有条,从未出现过任何纰漏,还经常为阿苏惟将出谋划策,帮助他应对周边豪族挑衅。随着交往深入,阿苏惟将越发被山中鹿之介的忠义所感染。
乱世之中,像山中鹿之介这样坚守忠义的武士,已然是凤毛麟角。阿苏惟将又怎能不真心希望将山中鹿之介留在身边,辅佐自己发展阿苏家。可他也明白,山中鹿之介心中最大的执念,便是恢复尼子家。这是他一生追求,也是他活下去的意义。
一旦大友义镇给他开出足够优厚的条件,他必然会毫不犹豫的答应。毕竟,对于一个心怀复国之志的武士来说,这样的机会,一生可能只有一次。
“鹿之介,你心中所想,我明白。”阿苏惟将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义镇公召我们前往府内城,必然是想利用你对付毛利家,打尼子家这张牌。这对你来说,或许是恢复尼子家的绝佳机会。”
山中鹿之介沉默片刻,抬起头,眼中满是坚定:“宫司殿下,我此生最大的愿望,便是为尼子家报仇,恢复荣光。若大友家真能助我一臂之力,我愿意为他效犬马之劳。只是……我担心此举是否会连累阿苏家。”
“连累倒不至于。”阿苏惟将摇了摇头,“大友家如今急需有人牵制毛利家,就算你不答应起兵,他也不会为难阿苏家。我担心的是,一旦你离开,尼子家代持的商路便会中断,阿苏家的收入将大幅减少。而且,我也舍不得你这样的人才离开。”
阿苏惟将顿了顿,继续说道:“这些时日来,你我也算朋友,我已将你视为心腹。甲斐师父之外,便只有你能与我探讨未来的发展。你若离开,我便真的成了孤家寡人,再无人能为我出谋划策了。”
山中鹿之介眼中闪过一丝感动:“宫司殿下对我的知遇之恩,没齿难忘。近些年来,若不是宫司暗中相助,我等早已性命不保,更别说图谋复国。只是,恢复尼子家是我此生使命,我不能放弃。”
阿苏惟将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无法阻止山中鹿之介。对于一个心怀忠义与执念的武士来说,使命高于一切。“我明白。”他说道,“你放心,无论你做出何种选择,我都会支持你。只是,我希望你能考虑清楚,大友义镇此人,野心勃勃,手段狠辣。他帮助你,不过是想利用你对付毛利家。一旦失去利用价值,他很可能会过河拆桥。”
“我明白其中风险。”山中鹿之介说道,“但为了恢复尼子家,就算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若大友家真能履行承诺,助我复国,我便为他征战沙场,在所不辞;若他背信弃义,我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看着山中鹿之介坚定的眼神,阿苏惟将心中的纠结越发强烈。一方面,他依赖尼子家代持的商路,这是阿苏家生存的重要保障;另一方面,他珍惜山中鹿之介这样的人才,不舍得他离开。更重要的是,他被山中鹿之介的忠义所感染,既希望他能实现复国的愿望,又担心他会因此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接下来,阿苏惟将始终处于矛盾之中。他反复思考着大友义镇的计策,思考着阿苏家的未来,思考着与山中鹿之介的情谊。他也曾想过拒绝大友义镇,借口阿苏家内部事务繁忙,无法脱身。但他深知,大友义镇绝非善茬,若拒绝征召,必然会引起他的不满,甚至可能给阿苏家带来灭顶之灾。阿苏家实力薄弱,根本无法与大友家抗衡。
阿苏惟将也想过,若山中鹿之介答应大友义镇的条件,自己便趁机镇索要更多好处,比如要求大友家保障阿苏家安全,或者归还过往援助之类的。但他又担心,这样做会让大友义镇觉得他贪得无厌,反而不利于阿苏家。
思来想去,阿苏惟将最终还是决定,按照大友义镇的要求,先携带山中鹿之介前往府内城。他知道,这是目前唯一选择。至于未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见机行事。阿苏惟将心中满是对未来的忧虑,他不知道,此次前往府内城,将会面临怎样的局面;不知道山中鹿之介是否能实现复国的愿望;更不知道,阿苏家能否在这乱世中,顺利生存下去。
很快,阿苏惟将与山中鹿之介一同踏上了前往府内城的路途。寒风卷着雪粒,打在他们的脸上,却丝毫没有动摇他们前行的脚步。阿苏惟将骑着马,走在前面,山中鹿之介紧随其后。两人一路沉默,心中都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与此同时,府内城的大友义镇,正焦急等待着阿苏惟将与山中鹿之介的到来。他已经做好了充分准备,亲自接见山中鹿之介,为他开出优厚条件,说服他起兵复国。他坚信,只要能成功打出尼子牌,再加上之前的大内牌,毛利家必然会陷入首尾难顾的境地,九州危局也将迎刃而解。
吉冈长增站在一旁,看着大友义镇胸有成竹的样子,心中却隐隐有些担忧:“主公,宫司如今,心思缜密,且极为看重家族利益。若他察觉到我们只是想利用山中鹿之介,恐怕会心生不满,甚至暗中作梗。”
“无妨。”大友义镇摆了摆手,“阿苏神宫实力薄弱,根本无法与我等抗衡。若识时务,便会乖乖配合;若敢暗中作梗,自有办法对付他。至于山中鹿之介,只要给他足够的好处,他必然会为我所用。恢复尼子家,是他一生执念,他不会轻易放弃这机会的。”
吉冈长增点了点头,不再多言。他知道,大友义镇的决定,向来不容置疑。如今,只能祈祷计划能够顺利实施,早日打破北九州僵局。
二人抵达之日,大友义镇亲自迎接,态度极为热情。
“宫司,一路辛苦。”大友义镇走上前,拍了拍阿苏惟将的肩膀,目光却不经意间落在了山中鹿之介身上。
“劳烦义镇公亲迎,惶恐。”阿苏惟将躬身行礼,语气恭敬。
大友义镇笑了笑,说道:“不必多礼。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山中鹿之介吧?果然是一表人才,气度不凡。”
山中鹿之介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山中鹿之介,拜见大人。”
“免礼。”大友义镇说道,“早就听闻鹿之介忠义无双,一心想要恢复尼子家。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我今日召你二人前来,便是有一件大事,想与你们商议。”说完,大友义镇便带着阿苏惟将与山中鹿之介,走进议事厅。
厅内家臣早已肃立等候,目光纷纷落在两人身上,尤其是山中鹿之介,更是成为了众人关注的焦点。阿苏惟将心中清楚,一场关乎阿苏家未来、关乎山中鹿之介命运、关乎北九州战局的博弈,即将拉开帷幕。而他自己,却被推到了一个极为尴尬的境地,进退两难。
议事厅内,炭火盆中的火焰依旧熊熊燃烧,但阿苏惟将却从大友义镇的计策中感到一股寒意,而且从心底升起直至散布全身。大友义镇的计策,看似精妙,却也充满风险。一旦失败,不仅山中鹿之介会性命不保,阿苏家也必然被卷入其中,与毛利家的合作必然会化为泡影。
而山中鹿之介,站在议事厅中,感受着众人目光,心中却充满了激动与期待。他离自己的梦想,从未如此之近。他已经做好了准备,无论付出何种代价,都要抓住这个机会,恢复尼子家!
大友义镇坐在主位,看着眼前两人,心中满是得意。他坚信,自己的双管齐下之计,必然能成功打破僵局,让大友家在北九州争霸中占据上风。至于阿苏惟将与山中鹿之介的命运,在他眼中,不过是棋子而已。
只要能实现自己的野心,牺牲几颗棋子,又算得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