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的夜空，被曼哈顿的灯火渲染成一片瑰丽的暗紫色，仿佛一块巨大的天鹅绒，上面缀满了由人类文明创造的星辰。momA预展酒会的喧嚣已然散去，但那种混合着兴奋、疲惫、成就感和一丝未散紧张的情绪，依旧在高槿之和许兮若的胸腔里微微震颤。回到位于中城的酒店房间，两人谁也没有先开口，只是不约而同地走到落地窗前，俯瞰着这座不眠之城。
“像一场梦。”许兮若轻声说，额头抵在微凉的玻璃上，感受着脚下城市脉搏的无声传递。
高槿之从身后拥住她，将下巴搁在她的颈窝，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坚实：“不是梦。是我们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路。”他回想起刚才酒会上林维桢那看似祝贺实则挑衅的登场，以及许兮若如何以四两拨千斤的智慧与从容，将那份不怀好意化解于无形。他的心中充满了对她的爱意与骄傲，还有一种并肩作战后的深切慰藉。
“林维桢不会就此罢休的。”许兮若转过身，眼中带着清晰的研判，“他今天能出现在momA的预展，说明他的人脉和触角比我们想象的更深。”
高槿之点了点头，眼神锐利：“我知道。但他今天碰了个软钉子，至少让在场的一些人看清了，谁在真正谈论艺术，谁又在玩弄商业话术。曼哈顿的舞台很大，但观众的眼光也很毒。‘空谷’站在这里，本身就是最有力的宣言。”他顿了顿，指尖拂过许兮若微蹙的眉间，“别担心，纽约不是他的主场，也不是我们的，但在这里，规则更倾向于凭实力说话。”
接下来的几天，展览正式对公众开放。“空谷”系列果然如他们预期的那样，引发了持续的关注和讨论。momA每日川流不息的观众中，总有不少人在那素坯陶器前驻足流连。专业的艺术评论陆续见诸报端和网络，虽然角度各异，但整体评价积极，尤其对其中蕴含的东方哲学思辨和精湛的手工技艺给予了高度肯定。《艺术论坛》那位专栏作家的长文更是深入剖析了“空谷”在全球化语境下对“物性”与“心性”的探索，称其为“一次沉默而有力的东方告白”。
高槿之和许兮若的生活节奏也逐渐稳定下来。白天，他们时常会去博物馆，观察观众的反应，与感兴趣的访客简单交流，也沉浸在momA其他浩瀚的艺术收藏中，汲取着养分。晚上，他们会在纽约的街头漫步，或者回到酒店整理思绪，通过网络与景德镇的工作室和国内的亲友保持联系。
就在展览平稳运行一周后的一天下午，高槿之接到了来自国内的一个电话。是他父亲打来的。
“爸。”高槿之走到房间相对安静的角落接听。
“槿之啊，纽约那边怎么样？还顺利吗？”高父的声音透着关切，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都很顺利，展览反响很好，您和阿姨不用担心。”高槿之简要介绍了情况，敏锐地察觉到父亲语气中的异样，“公司那边……是不是有什么事？”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高峻才叹了口气，说道：“确实有些事情。之前你帮忙理顺的那个物流板块，几个大客户非常认可你的方案和沟通方式，指明后续的合作希望你能继续跟进。另外，公司最近在考虑一个东南亚交通基建相关的投资项目，前期调研涉及很多国际法和文化沟通的问题，股东会里几位老臣子觉得……你之前在公司处理危机时表现出的魄力，以及现在你在国际艺术领域积累的……嗯，声誉和人脉视野，或许能在这个项目上提供一些新的思路。”
高槿之静静听着，内心波澜微起。他离开本质工作交通集团已久，重心早已完全倾斜到父亲公司的陶瓷艺术上。但父亲话语中的倚重和期待，以及那个“国际视野”的提法，让他无法轻易拒绝。他深知，父亲年纪渐长，独自支撑偌大的公司并不轻松，此前他短暂回归帮忙，也确实凭借不同于传统商人的思维解决了一些棘手问题。
“爸，我需要考虑一下，也要和兮若商量。”高槿之没有立刻答应。
“我明白，你好好考虑。不急着立刻回来，那边展览要紧。只是提前跟你通个气。”高父的语气缓和了些。
挂断电话，高槿之将父亲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许兮若。
许兮若听完，沉思了一会儿，握住他的手：“槿之，你怎么想？我知道你对艺术的心是百分之百的，但伯父那边……”
“我对公司的管理工作没有太大兴趣，这你是知道的。”高槿之坦言，“但父亲年纪大了，有些事，我无法完全置身事外。而且……”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这次在纽约，我确实感觉到，一个艺术家并非活在真空中。与更广阔的世界连接，理解商业、政治乃至国际合作的逻辑，或许反过来也能滋养创作，让我们的‘空谷’拥有更坚韧的筋骨，能走得更远。只是，这必然会占用大量的时间和精力。”
“我明白你的矛盾。”许兮若温柔地注视着他，“也许，不一定非要是二选一。既然伯父提到不需要你立刻全职回去，或许可以找到一个平衡点？比如，像之前那样，以顾问或者项目负责人的形式，参与特定的业务？这样既能分担伯父的压力，也能保证你绝大部分时间和精力仍在创作上。至于你之前在交通集团的工作……可以继续办理停薪留职。”
高槿之眼睛微亮：“这是个思路。而且父亲提到的那个东南亚的投资项目，听起来确实有些挑战性，或许……值得一试。”他反握住许兮若的手，“只是，这样可能会更辛苦你，无论是公司的事情，还是像这次展览一样，需要你出面沟通协调的场合……”
“我们之间，还用说这些吗？”许兮若莞尔一笑，“你的战场在哪里，我就在哪里。艺术创作是你的核心，但这不代表我们要拒绝世界其他的可能性。重要的是找到平衡，以及，我们始终在一起。”
两人深入商议后，决定采纳许兮若的建议。高槿之回复父亲，表示愿意以项目制的方式，深度参与那个跨国投资项目的前期调研和策略规划，同时兼顾物流板块的重要客户关系维护，但前提是，他不需要坐班，大部分工作可以通过远程沟通和阶段性回国处理完成，以确保陶瓷创作不受根本性影响。高父对此方案表示认可，这已经是目前情况下他能得到的最好支持。
于是，高槿之需要正式办理在交通集团的停薪留职续期手续。这件事本来可以委托他人代办，但或许是因为纽约之行暂告一段落，心境略有松弛，也或许是内心对过去那段作为“高总”的生活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告别之意，他决定亲自回国一趟，快速处理。
几天后，高槿之独自一人踏上了回国的航班。十几个小时的飞行，从纽约的喧嚣重返国内熟悉的环境，时空转换带来微微的眩晕感。他没有惊动太多人，只告知了寥寥几位好友。
办理停薪留职手续的过程很顺利，集团人力资源部的主管对他的归来表示欢迎，手续文件很快签署完毕。当他从人力资源部办公室走出来，正准备离开时，却在走廊拐角处迎面撞上了三个熟悉的身影。
“槿之？！”一个惊喜的、略带圆润嗓音的惊呼响起。
高槿之抬头，也不由得笑了。眼前站着的，正是他的好兄弟小胖，以及宋晓和小师妹。小胖似乎比上次见时更显富态了些，满面红光；宋晓依旧是那副沉稳干练的模样，只是眼中带着笑意；小师妹则扎着利落的马尾，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喜悦。
“你们怎么在这？”高槿之有些意外。
“我们来集团办点事，宋晓朋友的公司有个项目要和这边对接。”小胖抢着回答，上前就给了高槿之一拳（力道不轻），“好家伙！从纽约载誉归来也不说一声！要不是今天碰巧遇上，是不是就悄悄来悄悄走了？”
高槿之笑着揉了揉肩膀：“哪有载誉归来，就是回来办个手续，很快还要回去。展览还在进行中。”
“那也不行！”小胖嚷嚷着，“必须聚聚！给你接风，庆祝‘空谷’在momA大放异彩！我们都关注着新闻呢！”
宋晓也笑着点头：“是啊槿之，好久没见了，正好聊聊。兮若呢？没一起回来？”
“她在纽约盯着展览。”高槿之解释了一句，看着眼前三位好友真诚热情的脸庞，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在纽约应对各方关注和潜在交锋的紧绷神经，在这一刻终于彻底松弛下来。他点了点头：“好，聚聚。我请客。”
四人没有选择过于正式的餐厅，而是去了过去常去的一家口碑不错的本地菜馆。包厢不大，但氛围温馨，带着市井的烟火气，与momA那种高雅殿堂形成了鲜明对比，却让高槿之感到格外亲切踏实。
落座点菜后，小胖迫不及待地打开话匣子：“快说说，纽约怎么样？momA是不是特别牛？老外们看懂咱们的‘空谷’了吗？”他问题一个接一个，兴奋得像个小孩子。
高槿之笑着，捡了一些展览的趣事和见闻说给他们听，比如那位银发收藏家的激动赞赏，媒体日的尖锐提问和他的应对，以及预展酒会的盛况。他刻意略去了林维桢出现的不愉快插曲。
“牛逼！槿之你就是牛逼！”小胖听得两眼放光，端起酒杯，“来，为了‘空谷’，为了你和兮若扬威海外，干一个！”
四人笑着碰杯，一饮而尽。清冽的酒液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暖意。
宋晓比较冷静，问得更深入些：“听起来反响很好。那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展览结束后，作品是留在那边还是运回来？”
“展会结束后，部分作品会被momA基金会收藏，其余的运回景德镇。”高槿之答道，“至于我们，可能会在纽约再待一段时间，参加几个学术交流活动，然后……我这边可能会花些精力在我父亲公司的一个新项目上。”他简单提了一下父亲公司的安排和自己平衡的想法。
小胖瞪大了眼睛：“啊？槿之你还要回去当‘高总’啊？那交通集团这边的工作怎么办？”
小师妹也关切地看着他。
高槿之笑了笑：“不是完全回去。只是以项目合作的形式，重心还是在陶瓷创作上。交通集团这边就先继续停薪留职，兮若也支持这个决定。有时候，走出去，接触不同领域的东西，未必是坏事。艺术需要根植生活，也需要更广阔的视野。”
宋晓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理解。其实商业和艺术并非完全对立，成熟的商业运作有时能为艺术提供更稳固的支撑。关键是把握好度，不忘初心。槿之你能这么想，说明真的成熟了。”
“是啊，”小胖也反应过来，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槿之你现在是‘艺商双修’，更厉害了！来，再干一个，祝你两边都玩得转！”
气氛再次热闹起来。大家聊着彼此的近况，小胖吐槽着他工作中的趣事，宋晓分享了些行业动态，小师妹则小声问着许兮若在纽约的情况，表达着思念。高槿之看着眼前熟悉的朋友，听着这些充满生活气息的闲聊，心中充满了安宁与感慨。无论他在国际舞台上走了多远，这些根植于成长岁月的友情，始终是他最温暖的慰藉和最坚实的后方。
几杯酒下肚，话匣子打得更开。小胖开始回忆当年一起读书、一起闯祸的糗事，引得大家阵阵笑声。宋晓也难得地露出了几分顽皮，补充着细节。高槿之笑着摇头，偶尔反击一两句，包厢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说起来，真是没想到啊，”小胖略有醉意，拍着高槿之的肩膀，“当年咱们一起在泥巴里打滚的时候，谁能想到你有一天能带着自己做的瓶子罐子，跑到纽约最牛的艺术馆里去展览？还能让那些老外看得一愣一愣的？我跟我爸妈说，他们都不敢信！”
高槿之心中微动，是啊，人生际遇确实奇妙。从景德镇的窑火旁，到纽约momA的展台，这条路并非坦途，充满了质疑、波折和艰辛的探索。但正是那些与泥土相伴的日夜，那些失败与重来的坚持，以及身边始终陪伴的人，共同铸就了今日的“空谷”，也铸就了今日能坦然站在世界舞台中心的他。
“所以说，梦想还是要有的。”小师妹轻声总结，眼中闪着光，“像槿之和兮若一样，坚持走下去，总会看到光。”
这次小聚，没有谈论太多深刻的大道理，也没有涉及复杂的商业策略或艺术理论，只是好友之间久别重逢的闲话家常，夹杂着对过往的怀念和对未来的祝福。但恰恰是这种平淡而真挚的交流，像一股温润的泉水，洗涤了高槿之从纽约带回来的些许征尘，也让他更加清晰地确认了自己的内心所向。
聚餐结束时，已是华灯初上。四人站在餐馆门口，夜风微凉。
“槿之，下次带兮若一起回来，咱们再好好聚。”宋晓说道。
“一定。”高槿之点头。
小胖用力抱了高槿之一下：“槿之，加油！不管是在公司还是搞艺术，兄弟都挺你！”
小师妹也挥挥手：“槿之，代我问兮若好！”
看着好友们各自离去的身影，高槿之站在街头，深深吸了一口熟悉的、带着些许汽车尾气和食物香气的空气。这次短暂的回国，不仅顺利办理了手续，更意外地收获了一份友情的滋养和内心的沉淀。他拿出手机，给许兮若发了一条信息：“手续办妥，见到了小胖他们，刚聚完。一切安好，想你。纽约见。”
他知道，纽约的展览还在继续，未来的挑战依然存在，无论是艺术上的进一步突破，还是即将参与的父亲公司的跨国项目，都不会轻松。林维桢那样的对手也不会轻易退场。但此刻，他的内心充满了力量。这份力量，来源于创作的底气，来源于爱人的支持，来源于家人的理解，也来源于这些扎根于生活深处的、朴素的友情。
他抬头望了望城市夜空难得可见的几颗星星，嘴角泛起一丝从容的笑意。然后，他迈开步伐，融入夜色之中，准备再次出发，前往那个充满无限可能的、更大的世界。他的根在这里，但他的枝叶，注定要伸向更广阔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