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又下了几场大雪,许宴知的高热反反复复,靳玄礼给她批了假,让她在府中好好休养。
许宴知发热的时候总是迷迷糊糊睡着,梦里很乱,有以前的场景,也有现在的场景,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她往下拖,要将她拖入无尽黑暗。
醒的时候谢辞也在,他什么话也没说,眼神里深深的无奈和难以言说的心疼,甚至是悲悯,他像是妥协了,认命似的陪着许宴知。
许宴知只是静静看着他,无喜无悲。
在许宴知又一次高热退去清醒过来后,谢辞终于开口说话:“我陪着你吧。”
“一直。”
许宴知望着他,突然扯出一个不算好看的笑,“我没有办法,谢辞。”
“我没有办法。”
谢辞仰头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我知道,我会陪着你。”
“到什么时候都可以。”
许宴知背过身,身子蜷缩起来,像是躲进蛹里,良久,一道沙哑沉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好。”
这次清醒后她就不再反复发热了,精气神恢复了不少,但整个人还是冷沉沉的,一个人静处时甚至有些阴郁,她如常去上朝、去都察院当值,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年前那短暂恢复的活人气,就像是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
李忠明越发觉得不对劲,但找不出任何缘由。
“下值后去逛逛吗?”
许宴知摇头:“都察院有事,我晚些下值,你们去吧。”
洪辰溪抿唇,又问:“事情很急吗?”
许宴知顿一下,“还好。”
黎仲舒拍拍她的背,“那就明日再说,去散散心吧。”
许宴知没回应,半晌才问:“去哪?”
“城北庙会。”
她点头,“好。”
李忠明他们商量好提早下值,几个人到都察院等许宴知下值。
许宴知没让他们多等,换下官袍就出了都察院。
城北不比城西、城东繁华,但也热闹。
庙会附近人太多马车不好进,几人下了马车走路进去。
李忠明往许宴知怀里塞了一包小食,她抱着油纸袋跟着人群走,小食的香味在鼻尖萦绕,她一口没动,转过弯将小食分给路边蹲着的乞丐。
庙会的人实在太多,几人原本走在一处,人群一挤便被迫分散开,最后只好约定时辰在门口汇合,几个人自行去逛。
许宴知没往热闹里钻,她进了相对安静的庙中。
走进主殿,供奉着三清。
香客上香,烟气袅袅。
许宴知抬头望一眼,停顿一下,上前付了香火钱,她举着香说不上有多虔诚,但也没亵渎,眼里好似无欲无求,又好似饱含人情。
她在三清像前愣神,手中的香迟迟没奉上,烟在她身前袅袅萦绕。
身后突然响起女人的抽泣。
哭声来自一个妇人,看着年纪不大,约摸和许宴知差不多,那妇人衣衫并不寒酸,甚至比普通人家的衣料还要好一些,她是刚来,拜得很有规矩,是三叩九拜,她带着面纱,抬起头时能看到她脸上面纱遮不到的地方有不少触目惊心的伤痕,因动作露出的手腕上更是伤痕累累。
妇人拜完才放声哭出来,俯身在垫子上哭的双肩耸动。
殿外尚能听到庙会的热闹,殿内却是女人的哭泣。
许宴知走上前,先上中间一支香,“你所求为何?”
那妇人似是才反应过来身边有人,她连忙直起身子去抹眼泪,抬眼只看到许宴知侧脸以及正在上第二支香的动作,双眼平视手中的香,烟气在头顶上空萦绕,面无表情像一尊神像。
许宴知紧接着说了第二句话:“需要帮忙么?”
第三支香上完,许宴知侧过头来看那妇人,因妇人本就处于跪姿,使得她视线难免居高临下,本就冷沉的眼中多了极赋神性的悲悯,她开口说了第三句话:“求他们不一定有用。”
妇人怔愣地望着许宴知,“你是谁?”
许宴知慢慢蹲下,平视她,“都察院,许宴知。”
妇人瞳孔一震,“您就是许宴知许大人?”
“那个改旧法立新法的许大人?”
“我听说过您!”妇人一下激动起来,下意识抓上许宴知衣袖,“是您让女子也能像男子一样去学堂念书!”
许宴知没挣脱她的手,反而视线一点点扫过她面上的伤痕,“这些伤是?”
妇人一下局促起来,连忙低下头想遮,意识到遮不住后情绪迅速低落下来,“是我夫君打的。”
许宴知蹙眉:“去过官府吗?”
妇人摇头,“他不让我出门,我今日是趁他醉酒不省人事偷偷溜出来的,我也说过要去告他,可他说新法太新,没人敢用,官府不会为我冒险第一个出头。”
“而且他说,我与他是夫妻,官府不会多插手的。”
许宴知望着她,想起前些时日在街上遇到的柳溪月,新法已颁,但女子们的困局仍在,正是因为法新且从未有之,所以没人敢当那第一个用的人。
“会的。”
“什么?”
“官府会管,”许宴知说:“你且去告,我替你做主。”
许宴知将妇人从地上扶起,“新法没人敢用,我来用。”
“我来做这第一个人。”
妇人呆呆望着她,半晌终于意识到她说的话,当即要朝她跪下,被她伸手拦住后,说:“多谢大人。”
“我这就去找人写诉状!”
妇人撩起裙摆往外跑,许宴知正走到门槛,妇人在台阶下停住,回头。
许宴知正对上妇人的视线,不由心中一悸。
那妇人的眼睛很亮,眼底有被毒打后的怯懦、畏惧、痛苦以及挣扎,但挤开这些所占更多的是不肯妥协,像是由内心深处一直烧上来的火,炽热,不后退。
许宴知猛然意识到,新法的存在就是这团火的来源,被千千万万个被忽视、丧失人权的女子视为希望,这团火不能灭。
二人对视良久,在妇人眼里,许宴知身后是三尊威严肃穆的神像,烟火缭绕在头顶上空,像是给许宴知渡了一圈神光,虽是处于居高的地势但丝毫不见轻蔑,像救世的神仙。
妇人定定的说:“因为您是许宴知,所以我信您。”
许宴知颔首:“去吧。”
妇人这次不再回头,每一步走的都很坚定。
许宴知迈出门槛,李忠明正来寻她,“你在这做什么?”
“上香。”
李忠明看着她,觉得她好像又精神了不少,身上的阴郁都少了许多,“你……只是上香?”
许宴知拍拍他肩膀,“我还有事,要先走。”
李忠明立马抓她袖子,“诶,我也要去。”
许宴知轻抬眉,“可以。”
原本只是他二人要先走,结果剩下的三个人也跟着要去,等到了地方才知道去的是官府。
这小小的衙门一下来了好几个大官,骇得衙门里的上至主事官员下至跑腿小吏都紧绷着神经,以为会是什么机要大案,谁知只是为了断一桩妻告夫的案子。
衙门碍于几位高官在场,硬着头皮依据新法判案,先是让那妇人的丈夫写下和离书,由衙门作证将其家产的三分之二分给妇人,挨了一顿板子之后押入大牢,翌日送到城外做三年苦役。
等案子判完,几人从衙门后院离去。
妇人甚至没来得及对许宴知道一声谢。
李忠明搭着许宴知肩膀:“原来你说的有事是这个啊。”
黎仲舒问她:“要管这案子从都察院派个人来从旁看着就是,怎么想着要亲自来?”
许宴知:“新法是我主张颁布的,可到如今没多少人敢真用,若我不站出来用给他们看,以后也不会有多少人敢用。”
顾月笙笑一下:“说的是。”
洪辰溪:“这桩案子想必明日就会被传开,有人起了头,何愁不会有人跟随?”
黎仲舒拐了拐她肩膀:“就说该出来散散心吧?还帮你发现了问题呢。”
她笑一下,没接话。
不是消沉的时候,这团火从不能灭到烧的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她真正要做的事还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