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林子里的声音
东北的深山老林,冬日里寂静得可怕。雪下了一整夜,将山路、树梢和远处的木屋都裹上了厚厚的银装。天刚蒙蒙亮,林老三便踏着齐膝的积雪,往林子深处走去。他肩上扛着一杆老式猎枪,枪管在严寒中泛着冷光。
林老三是这十里八乡有名的老猎手,六十出头,头发已花白了大半,脸上的皱纹像是被北风一刀刀刻出来的。他熟悉这片老林子就像熟悉自己的掌纹,哪片坡有野猪,哪条沟蹲黑熊,他心里都有一本明白账。
“这天儿,冷得邪乎。”林老三自言自语地嘟囔着,白气从口中呼出,瞬间凝成冰雾。
他今天本不打算进山,但前几天在林子里下了几个套子,得去看看有没有收获。大雪封山的日子,动物们也饿得慌,往往会冒险出来觅食,正是下套的好时机。
林老三踩着积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在这寂静的林子里传得老远。阳光透过密林的缝隙,在雪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眯着眼睛,仔细辨认着雪地上的痕迹——有野兔的脚印,还有狍子的,甚至有一串像是狼的爪印。
“这年头,狼可不常见了。”林老三蹲下身,用手指比量着爪印的大小,“个头不小啊。”
他继续往深处走,约莫一个时辰后,来到了下套的地方。前几个套子都空着,直到最后一个,才发现套住了一只山狸子。那小家伙已经冻僵了,脖子上套着绳索,眼睛紧闭着。
“可怜见的。”林老三摇摇头,解开套子,将山狸子塞进背后的布袋里。虽然不大,但皮毛完好,能卖几个钱,肉也能炖一锅汤。
正当他准备往回走时,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不像是风声,也不像是动物发出的,倒像是……人的哭声?
林老三站定了,竖起耳朵仔细听。那声音断断续续,被风裹挟着,听不真切。
“这荒山野岭的,哪来的人声?”他嘀咕着,心里有些发毛。
老猎人都知道,山林里有些东西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林老三从小听多了老一辈讲的稀奇事——有说在山里遇见“狐仙”的,有说听见“鬼哭”的,还有说走着走着就“鬼打墙”怎么都出不去的。他向来对这些半信半疑,但独自在深山老林里,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哭声又传来了,这次清晰了些,确实像是人的呜咽,还是个孩子的声音。
林老三握紧了猎枪,犹豫了片刻。理智告诉他应该赶紧离开,但那声音若真是个迷路的孩子,在这冰天雪地里熬不过一宿。
“造孽啊。”他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越往前走,哭声越清晰。林老三拨开挡路的树枝,蹚过深雪,终于在一棵巨大的红松树下发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蜷缩在树根处,身上的棉袄已经破了好几处,露出里面的棉花。小脸冻得发紫,眼泪在脸颊上结成了冰晶。
“娃儿,你咋在这儿?”林老三急忙上前,脱下自己的羊皮袄裹住孩子。
男孩抬起头,眼睛哭得红肿:“爷爷,我、我迷路了。”
林老三仔细一看,认出这是山下李老四家的小孙子,叫铁蛋。前几天还听说这孩子进城看病去了,怎么突然出现在这老林子里?
“别怕别怕,爷爷带你回家。”林老三把猎枪背好,抱起孩子。铁蛋轻得让他心疼,浑身冻得冰凉。
“你怎么跑到这深山老林里来了?”林老三一边往回走,一边问。
铁蛋抽噎着说:“奶奶说山里有神医,能治我的病。我自己偷偷来的,可是找不到路...”
林老三心里一沉。他知道铁蛋得的是一种怪病,城里医院都说治不好,李家婆媳这是病急乱投医,不知从哪听来的偏方,让孩子遭这罪。
走着走着,林老三忽然觉得不对劲。他来时的脚印已经被新雪覆盖了大半,但依稀还能辨认。然而周围的景物却变得陌生起来——他记得没走过这片白桦林啊。
“邪门了。”林老三站定,环顾四周。老猎手的直觉告诉他,他们可能迷路了。
北风呼啸着穿过树林,发出呜呜的声响。怀中的铁蛋又开始低声啜泣,小身子瑟瑟发抖。
林老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放下孩子,爬上一处高坡,试图辨认方向。但举目四望,尽是白茫茫一片,所有的山峦和树木看起来都差不多。
“爷爷,我怕。”铁蛋拉着他的衣角,声音颤抖。
就在这时,林老三忽然听到一阵铃铛声,清脆悦耳,与这荒山野岭格格不入。
“听见没?”他问铁蛋。
孩子点点头:“是铃铛声。”
林老三心中警铃大作。这深山老林,哪来的铃铛?他想起老一辈人说的“山精野怪”,常摇铃引路人迷失方向。
“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他对铁蛋喊道,自己也照做。
但那铃铛声似乎能穿透一切阻碍,直接钻进脑海里。林老三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脚下的雪地仿佛在旋转。
“不能着了道!”他咬破舌尖,剧痛让他清醒了些。睁开眼,他举枪向天,扣动扳机。
“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树梢的积雪簌簌落下。枪声在山谷间回荡,久久不息。
神奇的是,铃铛声戛然而止。
林老三喘着粗气,环顾四周,景物似乎又变得熟悉起来。他认出左边那棵歪脖子松树,再往前就是下山的小路了。
“走!”他拉起铁蛋,快步向前。
果然,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他们就走出了密林,看见了山下村子的轮廓。
回到村里,林老三把铁蛋送回家。李家老少正急得团团转,见孩子回来,又惊又喜。李老四拉着林老三的手千恩万谢,非要留他吃饭。
饭桌上,林老三说起山里的奇遇。李家老太太脸色顿时变了。
“老三啊,你怕是遇见‘引路铃’了。”老太太压低声音说,“老辈子人讲,那是山里的精怪,摇铃引人迷路,最后把人困死在山里。”
林老三抿了一口烧酒,胃里暖和了些,但心里仍有些发寒:“我也听过这说法,没想到真遇上了。”
“多亏了你那枪啊,”李老四给他斟满酒,“精怪都怕响动,特别是枪声。”
那晚林老三回到自己的小木屋,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窗外北风呼啸,他总觉得风中似乎还夹杂着那若有若无的铃铛声。
第二天一早,村里炸开了锅——李老四家的老太太不见了。说是凌晨起夜,就再没回屋。雪地上有她的脚印,径直往山上去了。
林老三心里一沉,抄起猎枪就跟着村民们上山寻人。雪地上老太太的脚印清晰可辨,奇怪的是,那脚印直直地往深山老林里去,丝毫没有犹豫,仿佛被什么指引着。
追踪了一个多时辰,走在最前面的林老三突然举手示意大家停下。
“听!”他压低声音。
风中传来微弱的铃铛声,时隐时现。
村民们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恐惧的神色。有几个年轻的已经打起了退堂鼓。
“怕什么!”林老三喝道,“大白天的,还能让那玩意儿把人掳走了不成?”
他端起枪,朝着铃铛声传来的方向走去。村民们犹豫片刻,还是跟了上去。
越往深处走,铃铛声越清晰。终于,在一处陡坡下,他们发现了倒在地上的李家老太太。老人蜷缩在雪地里,已经不省人事,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锈迹斑斑的小铜铃。
林老三上前探了探鼻息,还有气。他试图掰开老人的手取下铜铃,但那手指僵硬得像铁钳一样。
“妈!妈!”李老四扑上去,抱着老母亲呼唤。
说也奇怪,一到亲人身边,老太太的手突然松开了,铜铃掉在雪地上,发出最后一声清脆的响声,然后裂成了两半。
老太太被抬回家后,昏睡了一整天才醒过来。问她发生了什么,她只记得起夜时听见一阵好听的铃铛声,就不由自主地跟着声音走了,后来的事全不记得。
村里的老人说,那是山里的精怪看上了铁蛋,先是引孩子上山,被林老三坏了事后,又转而迷惑老太太,想找个替身。
自那以后,林老三进山总是格外小心。他腰带上多了个铜铃铛,走路时叮当作响。
“精怪怕响动,”他对年轻猎人们说,“带着这个,它们就不敢近身了。”
但每当夜深人静,北风呼啸而过,林老三偶尔还是会竖起耳朵,仔细分辨风中有没有那诡异的铃铛声。他知道,那古老的老林子里,还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无人踏足的深远处,静静地等待着。
而他和他的猎枪,始终是这寂静山林里,人类最后的一道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