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没有星月相伴,太极殿西堂,一片通明如白昼,龙涎香的气息弥漫在殿中。
司马衷坐在案前翻阅着太子司马遹抄写的经文,自司马遹死后,司马衷每晚都会翻阅,一遍又一遍,好像是在字里行间中寻找司马遹的影子。
原东宫内侍归月已被司马衷调至西堂当差,此时归月正在案边研磨,就如往常在太子殿下书房伺候笔墨那般,安静又认真。
任远深夜被召入宫,跪坐在殿上已有一个时辰,司马衷看过经文后,就开始批阅奏章,完全不理会他。
任远却先开口道:“陛下,微臣有事要奏。”
司马衷仍旧看着奏章,不以为意的问道:“你要奏何事?”
任远回禀道:“臣查出是蒯侍御在城郊埋伏三千部曲射杀马咸,致使援兵不到,材官校尉高楷殒命在金谷涧。”
司马衷听后放下笔,抬头望了他一眼,诘问道:“有何证据?”
任远泰然道:“先前沈白接近马咸,应是蒯错授意,在沈白骗取马隆生前所创作战装备以及秘密阵图之后,便被灭口,他骗取的东西大概已经落入蒯错手中。
蒯错却未交与陛下,或许这是他的筹码,臣认为他这么做皆因不甘心久居人下,才脚踏多船,寻找机会。”
司马衷不由得笑了两声:“任都官调查出的结果还真是出乎意料,现如今又抬出两个死人来顶罪,这些年许司隶被你的才华蒙蔽了双眼,才会这般重用你,若才华足以掩盖内心的险恶,那么就会忠奸难辨。”
任远垂眸道:“陛下,微臣所言句句属实。”
司马衷冷然问道:“你可知孤为何召你入宫?”
任远摇头道:“微臣不知。”
司马衷猛地将太子生前所抄写的那些经文扔到他面前,诘问道:“孤的儿子到底是被谁陷害,又是谁毒杀了他?”
任远望着司马衷,神色如常,说道:“陛下,废太子死于金墉城,司隶校尉部确实难辞其咎,但还请陛下准许微臣彻查此事,以还许司隶之清白。”
司马衷起身,走至任远身前,拔剑指着他道:“是太子所抄写的这些经文告诉了孤,孰忠孰奸。”
任远无视剑锋逼近,只是低头捡起那些经文,看后方知原来司马遹在抄写经文时故意写错子和出二字,子初却是任远的表字,司马衷也是到今日才发现经文中暗藏的信息。
任远沉思片刻,自辩道:“这经文并非原本,而是被人巧妙的涂改过,且不留痕迹。
此纸名为蜜香纸,以蜜香树皮叶制成,该树木生长于岭南地区,蜜香纸并非东宫常用纸,是有人栽赃陷害微臣,还望陛下明察。”
剑尖已经抵在任远的肩头,司马衷说道:“你果然博学多识,这么快就能看出端倪,但这是仿制的蜜香纸,你应该没有料到,你之所以如此自信,是因为这经文上不留痕迹得改动本来就是出自你手。
为了对付蒯错,不惜自己陷害自己,倒是让孤有些看不明白了。”
任远不卑不亢道:“微臣所做皆是为了替陛下除奸。”
司马衷眼神犀利,问道:“此话何意?”
任远不疾不徐地说道:“赵王为了得到郑丰手上的兵书,挟母逼迫微臣放走郑丰,不料郑丰狡诈无比,逃出廷尉狱后便被人救走,赵王以为微臣将兵书据为己有,意图把谋害太子的罪名扣在微臣头上,以此报复。
不成想蒯侍御得知此事,也威胁微臣交出兵书,否则就要将此事上报陛下。
微臣无奈之下才出此下策,涂改经文,主动将把柄送给赵王和蒯侍御,只为有入宫面圣为自己澄清的机会,但微臣的确犯了欺君之罪,即便今日陛下杀了微臣,微臣也没有半句怨言。”
近日任远之父任罕携妻回乡探亲,途经济阴郡时遭遇劫匪,慌乱中与妻眷失散,此事也已上报兖州刺史。
司马衷只笑了笑,收回剑,世上所有巧合,都是蓄谋已久,他不得不佩服眼前的年轻人,算无遗策,画无失理。
“看见你,不禁让孤想起一个人,他叫夏侯寓,是夏侯楙之后,才华横溢,孤欣赏他,甚至想要征辟他,他却派人暗杀孤。
孤命人屠戮夏侯寓满门,是为了告诉他们,司马氏统一天下,是天命所归,大势所趋,兴复曹魏是逆天而为,终将遭到反噬。”
司马衷继续道:“可是却有漏网之鱼,他还渗入到司隶校尉部,就在孤的眼皮底下明目张胆的玩阳谋,因势利导,逼孤不得不废太子,最后太子殒命,那些王爷为了夺位,势必会自相残杀,宗室力量变得薄弱,给曹魏余孽再次拉拢门阀士族的机会,从而恢复大魏王朝,你这一路真可谓是光明正大,所向披靡。”
任远听后面不改色,问道:“陛下何以认定这一切都是微臣所为?”
“你暗中与羌胡来往,并利用父亲职务之便,赠送贡茶给他们,还在许昌秘密组织了一支羌胡精锐,卢琛意外发现了这个秘密,你为了灭口才在繁阳镇纵火烧街,而那支羌胡精锐却没了踪迹,再次出现却是在金谷涧水畔,击杀高楷。”
司马衷脸上的笑容带着一丝嘲讽,转身又走回到桌案前,示意归月把那罐茶叶拿给任远。
任远对此不屑一顾,只道:“仅凭这贡茶还不足以治微臣的罪,陛下怕是忘了当年策应羌胡叛乱之人,眼下有人想要故技重施,以清君侧之名起兵,再次发动政变,天下大乱,陛下还能阻止得了吗?”
“尚未发生之事,谁也不能预料,但过往之事,值得反思,查缺补漏。”
这时归月双手呈上一卷画,司马衷却摆手让他递给任远,似有所指的道:“夏侯寓能书善画,生前与张墨偶有往来,张墨还赠画给钟英,你不会不知此事吧?”
这卷画正是雨轻丢失的《郊园八景图》,盗画之人是任远,如今画却落在司马衷的手中,看来在任远出府后,司马衷的人便搜查了任府,原来司马衷一直在等那边的消息。
任远正色道:“恩师乃方外之人,若陛下无故杀之,恐怕会激起众怒。”
张墨为了避祸而出家,他本打算带任远一起离开,任远却执意留下。
司马衷挑眉问道:“你和夏侯寓到底是何关系?”
任远泰然自若道:“依陛下之言,他自然是微臣的师叔了。”
司马衷咬牙切齿的问道:“告诉孤,夏侯寓的背后是何人?”
任远淡笑道:“臣并未见过夏侯寓,恩师也从未提起过他,臣又怎会知晓他背后之人?”
司马衷又问:“那本兵书现在何处?”
任远面无表情的答道:“郑丰未曾把兵书交给微臣。”
司马衷大怒道:“你这是在逼孤现在就杀了你?”
任远叩首道:“微臣甘愿以死谢罪。”
司马衷一声怒吼,把剑扔到他面前,他刚要拔剑,司马衷却断然道:“孤现在不仅不杀你,还要派你出任敦煌太守,在明日启程前你就替孤将这把剑交给许司隶。”
任远再次叩首:“臣领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