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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9日,波恩,波恩大教堂。

鲁普莱希特孤独地坐在神殿弥撒厅的首排长椅,靠着一侧,捧着一盏油灯,烛心幽幽燃烧,昏暗摇曳,将他的人影拉长,映照在身后的大理石柱上。

已经是半夜十二点,供职的修道士与仆人们多已入眠,偌大的大教堂唯有他一人辗转反侧,索性离开了卧室,一个人来到这座静谧的厅堂舒缓内心的浮躁。

他生活多年的这座教堂建成于12世纪,建筑物带着那个时代特有的罗马-哥特式混合风格,三座哥特式的主殿与一片绿草如茵的小花园,以及一片鲁普莱希特幼年时便和同学结伴玩耍的喷泉广场。

那已经是许多许多年前的往事,当年的同学不乏有人英年早逝,而他也不再年轻,年近四十,从不省人事的迪特里希大主教手中接过重任,可谓受命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

温斯特首相是迪特里希主教亲妹的儿子,与鲁普莱希特相识多年。他们都是各自领域的“关系户”,名望大于能力,要问有什么名望,或许也没什么名望,但也大于能力。

事到如今,科隆教会的棋逢绝境,非拜占庭的阿莱克修斯复生不可翻盘。老主教败光了教会的军队,令鲁普莱希特不得不依赖那些不忠的贵族,但目前看来,似乎只是延缓了末日到来的进程而已。

于利希公爵拒绝了军事援助,他就早有预料。这群短视的世俗领主,眼里始终只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老婆孩子热炕头。他们不会与招人厌恶的教会唇亡齿寒,只会在教会没落时咬上一口。

于利希人源源不断地通过地道向波恩城输送粮食和淡水,当然不是无偿援助。为了坚持下去,鲁普莱希特顶着巨大的压力,将科隆教会在西南方向的数块飞地无偿赠予于利希公国。尽管已经千方百计地坚持,他们开辟的数条地道还是在数日前被威斯特法伦军发现。

残忍的敌人掘开了莱茵河,淹死了上百名搬运粮食的劳力,宣告鲁普莱希特的坚守计划彻底破产。

他唯一的希望只剩温斯特首相那支两千两百人的野战军,而他有了预感,今夜或许就能收到惨败的消息。

棋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走错的呢?

是老主教一意孤行入侵克莱沃?是杜伊斯堡的轻敌冒进葬送了主力?是老主教的中风昏迷,而他这位继任者缺乏足够的名望与能力?

鲁普莱希特不明白。

传统的宫廷文化以西为尊,罗马与法兰克时代的余晖向外圈扩散,人人皆以能说一口流利的拉丁语及法语为荣。

在帝国,同样以西为尊。莱茵河流域是帝国前身东法兰克的发源地,今日之帝国东境一向被视为东向殖民的成果,似勃兰登堡、波西米亚、奥地利的土地,多是当年的斯拉夫部落,被边境伯征服同化后融入了帝国,但蛮夷始终是蛮夷,一日是蛮夷,一辈子都是蛮夷。西境人,可以接受被法国贵族颐指气使,可以接受意大利人高人一等,但被东方的奥地利人击败,这还是他平生第一次。

直到现在,鲁普莱希特依然不认可罗贝尔大肆宣称的“威斯特法伦伯国”。名为建立新国家,其实无非是另一种形式的奥地利属臣,是皇帝打着臣僚旗号在帝国内部掩人耳目地“借壳上市”。多年来,科隆教会因为科隆自由市的问题与哈布斯堡皇族矛盾丛生,于是沦为皇帝枪打出头鸟的靶子,仅此而已。

他只是后悔,后悔当年没有抓住阿尔布雷希特·冯·哈布斯堡驾崩的机会,说服迪特里希主教纠结西境诸侯推翻哈布斯堡王朝,否则,科隆总教会何以有今日之祸。

天将明,日将升。鲁普莱希特就这样坐在弥撒厅的圣母雕像前度过了漫长的黑夜。翌日一早,陆陆续续有丢盔弃甲的科隆士兵逃回波恩,令他悬着的心彻底死亡。

而当日下午,身受轻伤的温斯特首相骑着一匹瘸腿的驮马,仅以身免地回到波恩,连衣服都来不及换新,就急匆匆地进入波恩大教堂,面见了神情冷漠的主教。

“大人。”

身上染血的盔甲尚未褪下,温斯特踉跄着走进神殿,噗通一下跪在鲁普莱希特面前,头颅深深埋在身下,一言不发地等候发落。

犯下如此大错,无论处决或是鞭笞,他已做好心理准备,去承担本就应他承担的罪责,然后,赎罪。

然而,鲁普莱希特并未如温斯特来前猜测的那样怒发冲冠。他只是无奈地撩起了额头细碎的刘海,随后抬手摘掉自己主教帽冠,轻轻放在长椅一旁。

“首相大人,无论您还是我,都已竭尽全力。皆非战之罪,接下来的工作,就请交给我吧。”

温斯特惊讶地抬起头,见主教的面上一片释怀与坦然,他仍旧俯下往日高傲的头颅,仍沉默着等候发落。

“我们战败了,当然……可我并不认为这是件坏事。”

“啊?”

“许多年前,或许要追溯到罗马帝国甚至更远,教会并不像今天这样,占据稳固的统治地位。”鲁普莱希特缓缓说道,“最早,我们的先人建立起一座座简陋而隐蔽的木屋,在罗马帝国收税官的压迫波及不到的地方,信徒分享彼此富裕的饮食,各尽所能,各取所需。无权无势的穷苦人民团结在一起,互帮互助,相信上帝许诺给我们的明天会更好,这就是‘信仰’的来源。”

“基督在人间的化身有个当木匠的父亲。事到如今,没必要用圣经里的故事掩饰,是的,耶稣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在帝国的压迫面前,一个个的普通人何其弱小,而当他们团结在一起,就有了争取幸福、对抗暴政的能力。这就是基督教会的开始,一个如此弱小、纯洁的愿望。”

鲁普莱希特的余光注意到温斯特脸上的不在意,但他没有生气。

今日,甚少有人有心追溯教会的源头。人民把它当作头顶的三座大山之一,修道士扬起高傲的头颅,自认为天生的高人一等,与贵族何异?大多数教士本就是出家的贵族,他也一样。

“是从何时变了呢?是罗马帝国将基督教奉为国教的那一天,还是先人圣伯多禄在罗马城建立教廷的那一天。”鲁普莱希特站了起来,他走到精美的彩色琉璃窗面前,透过五颜六色的玻璃,注视着窗外的风轻云淡。

“……回归平凡,未必不是一个机会。在新的时代,科隆教会会拥有一个崭新的姿态。”

“主教……”

“但我可不会就这么无条件投降。”鲁普莱希特转过身,朝温斯特自信一笑,“年轻时,迪特里希主教总称赞我擅长在逆境中寻觅一线生机。就算决定放弃现有的地位,我仍有心在新世界开辟科隆总教会的新道路。卡伦,若瑟,你们替我去拿纸笔,容我修书一封,与那位野心勃勃的伯爵殿下亲自谈一谈。”

两日后。

波恩以北,威斯特法伦行营。

随着过半以上的部队被遣散,士兵调归马克,贵族军官美滋滋地各自赶赴新得的采邑,留在波恩周边的威军仅剩不到两千之数。

威军屯驻在森林中央原属于温斯特的行营,为以防万一,这两日遣军士大举砍伐大营周围的树林,制造安全防火带。

负责砍伐树林的不是别人,正是整日闲得无聊的让娜。

伐木任务是她主动请缨得来,法罗原以为她只是借这份工作打发时间,不曾想,让娜竟将工作开展得井井有条。

当他途径伐木营地,听见让娜一五一十地向不擅长砍伐粗树的新兵普及技术知识,内心惊异不已,不禁躲在近处,静静观察起来。

“嗯?”

久经沙场的让娜不久后便察觉到一双令她感到不自在的怪异视线,她假装漫不经心地在四周徘徊,暗自用余光寻找可疑之人的身影,随后便在一棵两米多高的树上发现了发光的板甲,以及树杈交叉后一双鬼鬼祟祟的碧蓝眼珠。

“啊。”

让娜面无表情地指着躲在树杈后胡子拉碴的男人。

“发现用红色大枪的怪大叔了。”

“哎!”

这猝不及防的转身和目标明确的死亡一指令法罗大惊失色,屁股没有坐稳失去了平衡,一头从树上扎了下来,摔进了灌木丛。坠落的人类吓得灌木里的小松鼠抱头鼠窜,一只倒霉的蜘蛛直接被压成虫浆,在法罗盔甲的背上留下一滩白色粘液。

“痛痛痛……”

一根该死的断树枝顺着屁股上的板甲缝隙扎进法罗的两股之间,疼的他龇牙咧嘴。

他一个鲤鱼打挺站起,翘着一只脚连跳几步,扶着树干,咬着牙拔出树枝扔到一旁,随后整个人贴在树干上,一副气短哎哟的神态,把心无波澜的让娜瞬间逗得大笑。

“笑什么!”法罗恼羞成怒。

让娜被他的咆哮声震住一刻,转眼又以更大的嗓门大笑起来。

法罗重重冷哼一声,捂着屁股一瘸一拐地愤愤离去。

良久,让娜笑声方歇,眼角笑出了眼泪,小腹也笑得岔气发疼。

几名伐木的士兵好奇地问道:“将军,为什么您好像很了解伐木,连我们都不会哎。”

“嗯,从何说起呢……”让娜微笑着,杵着一柄长柄斧,摇头晃脑。

“我的父亲,雅克·达尔克,他是一位优秀的税务官,也是称职的边境护林员。从小,我就被他带着在森林间奔走,寻找偷猎者与勃艮第侦察兵的踪迹。是他教会了我如何追踪动物和敌人的脚印,以及如何消除自己的踪迹,哦,当然,还有砍树的技巧——那边的,树要倒了,马上跑到安全的地方去!”

“哇!”

一棵十几米高的苍老古树轰然倒下,围绕在巨树旁的士兵连滚带爬地仓皇逃离,所幸没有出现伤亡。

让娜无奈地叉腰扶额,摇头叹息。

距离教会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士兵,她还有很长一段距离要走。

行营,主帐。

罗贝尔读完了鲁普莱希特大主教的亲笔信,眯着眼睛,一言未发。

帐下的科隆司铎惴惴不安地望着座上众人。

朱利奥旁若无人,吹着口哨擦拭着杜兰达尔的剑身。

雅各布正襟危坐,但手指尖旋转的餐刀隐隐露出不耐烦的气息。

盖里乌斯和不久前才被特许参加高阶军事会议的冯德莱恩坐在一起,后者看上去相当之紧张,不断捏着脖子上悬挂的十字架吊坠,身躯保持着尽可能远离盖里乌斯元帅的坐姿。

鲁伯特和哈勒法迪紧挨着窃窃私语,司铎感觉那位鲁伯特大人不加掩饰地对自己散发着恶意,眼神中充满所有人中最露骨的杀意。

但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啊,冤枉啊,救命啊。

罗贝尔感受着大帐内蓄势待发的紧张氛围,内心甚是满意。

不枉他特意将会面时间定在全军举办的午宴时刻,会面多浪费一秒,在座众将就少了一秒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享乐时间。

待使者返回波恩,将所见所闻的肃杀态度告知鲁普莱希特,想必会极大压低对方的和谈底线。

鲁普莱希特居然希望模仿科隆的主教-首相制度,建立“威斯特法伦和科隆的二元模式”,不仅令科隆教会成为威斯特法伦的国中之国,还留下了允许教会釜底抽薪的后门。万一将来被其得逞,他费尽心血建立的威斯特法伦反过来倒要沦为科隆教会的附庸。

竟然贼心不死,实在可恶。他宁可只要鲁普莱希特割让威斯特法伦,也不可能把政权的把柄交给一群贪婪腐败的修士。

想到这,罗贝尔感到房间内的气息已迫近临界点,决定亲自点燃空气中的甲烷味道。

他忽然重重哼了一声,一巴掌拍在桌案上的协议书,生生将其捏成一团。

“你们看看,鲁普莱希特主教在协议书上,把我们提出的简明扼要的内容全都置换成了乱七八糟的话。通商手续费。萎缩的躯体上顶着又大又呆的脑袋,一边在其他人不了解的文字游戏上耍小聪明,一边嘲笑蛮夷没有内涵,一边乐呵呵地自寻死路,典型的拜占庭式的自以为是!”

举着被揉搓得软化的协议书,罗贝尔笑呵呵地环顾众人。

盖里乌斯冷哼一声,冰冷凛然的目光吓得使者的身体剧烈颤抖了一下。

“看来贵国的主教大人,脑袋里还有充足的营养,这种情况我知道,再饿他个几天,就老实了。”

闻言,罗贝尔微笑颔首,科隆的司铎眉头一皱,似乎想表达驳斥的观点,而这一变化使得大帐里的气氛彻底跌至冰点以下。

下一秒,罗贝尔毫无征兆地变了脸色,猛然扯烂协议书,起身离座。昂首斜视着帐下吓傻了的年轻使者,转身拂袖而去。

“废话少说——来人,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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