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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晴朗,惠风和畅,真是个打猎的好日子呀。”

维也纳南方的莫德林村,一名光着膀子的庄稼汉平躺在自家田地里,惬意地撑起二郎腿。

温柔的春风徐徐吹过,拨动一片青葱色的草浪,哗啦啦的声响更让男人心旷神怡。

男人的妻子在不远处小心翼翼地埋下麦苗,鄙夷地说:“呸,救你还惦记着学贵族老爷们一起去打猎呐,先管好自己家的田吧,你是不知道村头新搬来的安德鲁家发了财,还一天天的优哉游哉,一点志气也没有。”

“什么发财,好笑。”

男人嗤之以鼻道:“安德鲁那是冶钢的时候被铁浆烤熟了胳膊,拿了一大笔安置金才买到了地,你是没看见他之前的苦日子,一家人到了冬天连炭都烧不起,劈柴熬日子。”

“哎呀,就不知道念人家点好,小肚鸡肠。”

“什么叫小肚鸡肠?人家教会的执事都说了,我的‘思维颇具整体性与思辨性’,是块神学的好料子,我还想着攒点钱给咱俩和宝贝儿子买套赎罪券呢。”

女人扔下锄头,叉腰没好气地道:“那你没听到主教大人前年弥撒的时候说的‘购置赎罪券须量力而行,挥霍亦是一种罪行’吗?”

“切,那都是主教骗咱们穷人的,你看人家就从来没拦着贵族老爷们买赎罪券。”

男人的脸上挂着看透了人心的自信:“我告诉你,前些日子有个匈牙利旅行过来的修士跟我说了,维也纳主教是吃了皇帝老爷的回扣,故意不让咱们农民买券的,每年上天堂可都是有名额的,人家买了你不买,你就上不成了!”

“放屁,那是主教怜悯你这个庄稼汉买不起!快给老娘起来干活,我要带儿子去摘野果子了。”

“哎哎哎,收到了,媳妇儿大人~”

妇人摇摇头,把锄头递给了丈夫,牙尖嘴利地道:“你也是个没正行的,千万别带坏了儿子,我还盼着他去城里谋份好差事呢。”

“进什么城?有田可种就是天底下第一等的美差咯。”

夫妇的笑声回荡在原野上。

远方的平坦大道上,一列三十多人的巡逻士兵正走在回城的路上。

锃光瓦亮的板甲钢片在日光下宛如一个个小太阳,刺得彼此睁不开眼。

士兵们举着比人还高出两三头的长戟,累得气喘吁吁。

“头、头儿……让兄弟们歇一会儿吧。”一名装备略精良于普通士兵的小队长忍不住哀求道。

巡逻队的队长是出身施蒂利亚的青年贵族,鲁伯特·冯·格拉特维恩。

但这只是他说给外人的名字,而并非他的全名。

他的全名是鲁伯特·埃克莱尔·冯·格拉特维恩·格拉茨,堂堂的格拉茨伯爵之子,和某些连名字都不配拥有的男爵和骑士相比,鲁伯特无可置疑的属于大贵族中的一员。

他的父亲正是数年前被皇帝从边防官火线提拔为格拉茨伯爵的莱布尼茨。

自那以后,身为莱布尼茨长子的鲁伯特鸡犬升天,从一个名不经传的骑士之子陡然成为伯爵的继承人,从施蒂利亚的大山搬迁至奥地利最繁荣的首都维也纳,和无数期待冒险的年轻贵族一样,成为了城防军的贵族军官。

在城防军里,鲁伯特是刻苦的代名词,无论拉练、剑法、马术还是纪律,他都是第一档的存在。

也许有人可以在某方面超越他,但没人可以自信比鲁伯特更加全面。

他是如此废寝忘食地训练,以至于被不少厌恶内卷的维也纳贵族评价为“山沟里出来的疯狗”。但鲁伯特毫不羞耻,反而坦然接下了“疯狗”的绰号。

在四年的军旅生涯中,“疯狗”鲁伯特很快遇到了自认为值得竞争的对手,那就是比他虚长几岁,同样以“野兽”为名号的格岑斯自由领主——朱利奥·塔佩亚。

来自安科纳的可怖野兽,曾夜袭奥军大营却全身而退,在弗林肯贝格城下血战三倍于己的蒂罗尔军,名气仅在盖里乌斯元帅之下的着名勇士。

单论阶级而言,朱利奥的领主头衔比伯爵低一级,属于特殊的男爵头衔,而他鲁伯特又是伯爵之子,欧洲贵族间惯例会称呼公爵的继承人为某某伯爵,伯爵的继承人为某某男爵,以此类推,四舍五入,他鲁伯特和朱利奥不相上下。

在军事上,朱利奥是日耳曼尼亚第一军团最负盛名的勇士,据传其剑术高超,以一力降十会,浸润此道多年的资深剑客大都自愧不如。

而他鲁伯特也是维也纳城防军的第一巴图鲁(划掉)……咳咳,第一勇士。在历次军内举行的比武大会中都取得了优胜,还被城防军长官雷恩称赞有“不下塔佩亚之勇”。

鲁伯特本人一直对类似的称赞十分不爽。

什么叫不下塔佩亚?

他从没落下过一次训练,没懈怠过半分演武,斗志和耐性更是技惊四座,秘密武器日耳曼双手大剑更给对手意外惊喜。

他没能如塔佩亚那样凭军功获得领地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不幸地身在城防军,而朱利奥身在野战军,比他更容易斩获军功。

他不止一次为此请示父亲,希望莱布尼茨同意他调入宫相大人统辖的第一军团,再不济调入霍恩瑙伯爵的第二军团也可以。

但莱布尼茨总是以“不安全”为理由拒绝他的请求。

封建贵族存在历史悠久的军国传统,贵族的继承人往往都有一段参军的经历,那些逃避战场的贵族将被世俗唾弃嘲笑,因为他们摒弃了贵族的荣耀与责任,是“逃走的小人”,“不配领受上帝授予的权力”。

但不少人、尤其是只有一个继承人的大贵族,不舍得把亲生骨肉真地送上血肉磨坊般的战场上,那么“首都城防军”这样的中间选择便再合适不过了。

莱布尼茨是奥地利的新兴大贵族,和传家数百年的“old money”相比根基尚浅,所以更希望儿子可以如其他大贵族之子那样加入城防军,帮助下一代融入旧贵族阶层的圈子。

身为伯爵,他不可能像罗贝尔和朱利奥那样无所顾忌地蹭其他家族的家庭宴会,亲自和圈子内的人们打好关系,他们一个到处募(骗)捐(钱),一个压根不要脸。最关键的是,他们都很年轻,有着年轻人特有的冲劲和自信——可莱布尼茨已经奔四了。

相较父亲的殷切期盼,鲁伯特可以肯定地说:他从来不觉得在城防军开心过。

那些伯爵乃至公爵的儿子早在参军前就有了固定的社交圈子,哪怕低一等的男爵和骑士,往往也有世代交往的家族,根本没人给后来者留位置。

他所能做的就是日复一日的努力、努力、再努力,争取成为其他人主动拉拢的对象。

可他得到仅仅是成为贵族孩子们口中的谈资。

人们夸赞他,鼓励他,就是不亲近他。最后,反而因为他格格不入的努力而排挤他,诽谤他。

鲁伯特越努力,距离父亲的期待就越遥远,军旅生活就越压抑。

但他脑子本就不聪明,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努力、再努力。

他是大山小镇走出的孩子,比谁都更刻苦,可,陌生的城市似乎不会因为他的努力而敞开心胸。

“但巡逻任务……罢了,那就休息一下吧。”

鲁伯特话到嘴边,终究咽了回去,不忍心让这些跟随自己的弟兄太过劳累。

士兵们仿佛聆听到了上帝的圣音,迫不及待地脱掉盔甲,扔下武器,气喘吁吁地坐到大树的绿荫下。

鲁伯特披挂着沉重的盔甲,孤身一人、笔直地站在大道上,手中紧握着那杆标配的长戟。

一刻钟过去了,太阳渐渐从正中落向西方。

突然,鲁伯特听到一阵马蹄声从身后传来,但军人的纪律性令他忍住了回头的冲动。

“今年的收成很不错,山地开垦情况如何?”

“达到预期了,老大。”

“非常好,新建的下城区也发展起来了。你看,我告诉约拿多少次了,多管不如少管,少管不如不管。老百姓又不是傻子,咱们这一放手,繁荣的城市就会像麦子似的长出来的。”

“还是要管一点的,治安不太平,匪寇太多,这个月已经有三支商队失踪了,凶手至今没被抓获。”

“无妨,人手充裕,弗雷德里克陛下准备适当扩军,另组建一支专门维护治安的部队,天河建议我起名叫‘警察(police)’,你看如何?”

“哈哈,她的嘴里总能蹦出些没听过的新词。”

“是啊,说起来,她那边仿造火枪的工作也有突破了,说是只要把枪身再加长六英寸,就能解决准头的毛病……”

“那火枪快有戟那么长了吧?”

“确实,欸?你说,在枪口下挂一个刀尖当戟使,有没有说法?”

“老大英明。”

鲁伯特惊讶地瞪大眼睛。

他身后的人从嘴里吐出了许多吓人的名字,不仅有皇帝陛下的,还有在舆论的风口浪尖上的阿拉伯女商人,似乎无一不彰显出来人显赫的身份。

“嗯?前面怎么有军队?”

“我看看,哦!那是巡逻队的徽记,和我当年还在的时候一模一样啊,哈哈哈。”

两人的战马从挺立大道中央的鲁伯特身旁走过。

他的余光瞥见了其中一人的侧脸,随后震惊地把头扭了过去。

他曾在前年的朝圣大会上远远望见过这张年轻的脸庞。

他曾无数次请求父亲把自己调入此人的麾下,都以失败告终。

“我、我……”

军人的纪律,家族的责任、战士的渴望与多年的憋屈,在鲁伯特的脑海中天人交战。

那个人的身影越行越远了。

再不行动,他的生活注定碌碌无为——他不甘心,见到了繁华的大城市,那不同于颓丧小镇的繁花似锦,深深震撼了他洁白的心灵。

这个大男孩渴望一个机会,去见证更遥远、更广阔的世界——至少让他看看海。

如果一辈子困在脚下,扪心自问,他真的算是活过一遭了吗?

鲁伯特扔下了长戟。

他的手下震惊地瞠目结舌,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纪律严明的长官在军营外扔下武器。

“大人——”

“嗯?”

罗贝尔正骑在马背上走神,思考今晚吃些什么,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他这辈子听过最有冲击力的嘶吼。

嘭!

身着沉重板甲的鲁伯特滑跪落地,在泥地里留下一条深刻的痕迹。

他的身形最终定格在一瞬间,以一个五体投地的姿势跪在了刚刚调转过来的马前。

“大人!”

鲁伯特拽掉头盔,额头重重砸在地上,再抬首时,罗贝尔已经清楚看见了他眼角的晶莹。

“大人!请带我走!”

罗贝尔一时恍惚。

他的记忆不由回到几年前,那时他仍在意大利,也有一个和鲁伯特年纪相仿的年轻人请求他把自己带走。

哦,想起来了,那是个乡下教堂的学徒。

那时的自己也很幼稚,居然有心思去嘲笑一个不甘堕落的穷人,殊不知下等人为越过阶级的高山已是挤破脑袋,哪有空思考仁义礼智信的大道理。

“你……要跟我走吗?”

罗贝尔把感慨抛诸脑后,耐心地问道。

鲁伯特狠狠揉去眼角的泪珠:“我想走出去,走得越远越好,我不想困在这里过有一天是一天的日子!我不甘心!”

“你想走出去吗?”罗贝尔抬头望天,“可外面的世界也许并不快乐,我去过不少地方,总是为彼方的人带去战火,外面的世界就和这里一样,有阴谋诡计,战火纷飞,如果让我再选一次,我也许宁可留在安科纳做一个普普通通的神甫,你为什么一定要走出去呢?”

鲁伯特坚定地答道:“因为我有一双腿,还有一副上帝赐予的好体魄,只要我还能走,我就一定要走!”

“有脚就要走,有翅膀就要飞吗?”罗贝尔沉思良久,“你说得有道理,在下受教了。”

“那……”

“士兵,报上名来,你隶属哪个部队?”

“属下隶属城防军,第三营,萨克……萨尔茨堡支队,雷恩大人的麾下!唔!”

鲁伯特激动地说错了话,还不小心咬到了舌头。

“雷恩?朱利奥,他说的是法罗的那个副官吗?”

“是,老大你忘了?你之前还救过他的命呢。”

“嗯,那我找他要个人应该不过分吧。”

“当然不过分,应得的。”

“朱利奥?您是朱利奥·塔佩亚阁下吗?”鲁伯特看向朱利奥,开口问道。

朱利奥兴奋地手舞足蹈:“没错,我的名声已经传到城防军了?哈哈哈,看来我离圣骑士的目标越来越近啦!回去就把这段写进传记里!年轻的城防军军官被本大人的个人魅力折服,不远万里地投入本大人的麾下——”

“既然如此。”鲁伯特站起身子,以贵族之礼向朱利奥深深鞠躬,”朱利奥阁下,请接受我的挑战。”

主教突然释怀地笑。

很喜欢朱利奥的一句话: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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