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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院的大橡树下,查尔斯三世趴在阴影里,下巴枕在前爪上,眼皮半耷,偶尔耳朵抖动一下,驱赶不识趣的飞虫。

一旁,森内特坐在一张藤编扶手椅里,那是昨天特地从学校的旧仓库里让李乐拉过来的,据LSE校内野史记载,是有着一双大手的哈耶克曾经坐过的。

椅背的藤条有几处修补的痕迹,颜色深浅不一,像老人手背的斑。

老头膝上摊开一本大开本的硬壳书,封面上印着《dK儿童目击者:恐龙》,阳光照在覆膜的书页上,反出些微刺眼的光。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森内特也不例外,作为李乐“聘请”的“家庭教师”,时不时的根据心情给两个娃做一做口语辅导和早期教育,属于写书审核论文之外轻松惬意的时光。

至少老爷子是这么认为的,毕竟,两岁多三岁的娃娃们不会因为社会到底是否为整体和你争论上半个小时,简言之,好骗。

森内特坐得并不十分端正,身子微微歪着,一条腿曲起,脚上趿拉着一双软木底的旧凉鞋,另一条腿伸直,光脚踩在微凉湿润的草皮上。

两个娃,一左一右,像两只被食物香气吸引来的、毛茸茸的小兽一般依偎着。

李笙几乎半个身子攀在森内特的臂弯里,嫩黄色的泡泡纱背带裤,白色小t恤,头顶歪歪扭扭扎着两个小揪揪,几缕不服帖的碎发被汗水黏在饱满的额角,乌溜溜的大眼睛瞪得滚圆,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头暴龙,小嘴微张,露出几颗珍珠米似的小白牙。

李椽则安静些,穿着浅蓝色的棉质短袖衬衫和卡其色小短裤,坐姿也规矩,小背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并拢的膝盖上。只是那双眼,同样紧紧锁着书页,清澈的瞳仁里,倒映着五彩斑斓的恐龙世界,闪着专注而好奇的光。

“我们今日要视察的,是一群极其失败却又极其成功的实验品。”森内特用指关节叩了叩封面上的霸王龙复原图,那畜生前倾的身姿带着扑面而来的压迫感,“失败,是因为它们统治了这个星球一亿六千万年,最终却被一颗直径十公里的小石头,或者更糟,一系列火山喷发,扫进了历史的尘埃。”

“成功,是因为直到今天,我们这些后起的、脆弱的哺乳动物,仍在为它们的骨头争吵不休,并用它们的形象吓唬小孩,卖塑料玩具。”

几句话,让俩娃似懂非懂的眨眨眼。李笙伸出胖乎乎的手指头,戳在霸王龙张开的大嘴上,那里用烫金工艺突出了獠牙的锋利。

“牙牙大!”她宣布,随即抬头看森内特,黑眼睛亮晶晶的,“比查尔斯牙牙大!”

树下,查尔斯三世在梦中抽动了下后腿,发出含糊的呜咽。

“毋庸置疑,亲爱的宝贝儿。”森内特推了推滑到鼻尖的金丝边眼镜,“霸王龙的齿列长达三十厘米,而查尔斯三世的犬齿,”他瞥了眼老狗,“在它全盛时期,或许有三厘米?更关键的是,霸王龙的咬合力根据据估算可达三万五千牛顿,足以压碎汽车引擎盖。而查尔斯,至多能给你的羊毛袜开个洞。”

“牛顿系森莫呀?”李笙问道。

“这个不重要,你只要知道是形容力量的,越大越有劲。”

“那阿爸呢?”

“你爸?顶天了3000?十个你爸”。

“十个爸爸啊?”

“嗯,来,看这里,”森内特教授伸出食指,指尖轻轻点在那头暴龙插画旁边的一行小字上,带着一种授课时特有的、平缓而清晰的调子,“tyrannosaurus rex。这是它的学名,用拉丁文写的。意思是暴君蜥蜴之王。很威风,是不是?”

“暴君....蜥蜴....之王?”李椽跟着念,字与字之间磕绊了一下,但发音竟有几分模样,仰起小脸,看向森内特,眼睛里全是问号,“森爷爷,蜥蜴,是壁虎么,墙上有,会吃掉蚊子。”

“壁虎是蜥蜴的一种,很小。但这个,”森内特的指尖顺着暴龙蜿蜒的脊柱线条滑下,停在它粗壮的后肢和巨大的脚掌上,“这个King,非常大。有多大呢?嗯,站起来,有,三层楼那么高。”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身后的别墅,似乎在心中丈量,“大概,从地面,到房顶那个窗户那么高。”

李笙“哇”地张大了嘴,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别墅,小脑袋努力地仰起,似乎想想象出一个三层楼高的、会动的庞然巨物站在那里的景象。

李椽没出声,但小小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放在膝盖上的小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裤子的布料。

“它跑起来,地动山摇。”森内特继续描述,声音里带着一种讲述古老传说的韵味,“它的一张嘴巴,有你们的小书桌那么大,”他指了指旁边搁放画本的小矮桌。

李椽小声地、求证般地问:“森爷爷,它...次人么?”

“理论上,如果它在街上遇到你和我,”森内特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灰眼睛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它很可能把我们当成,嗯,会走路的、有点吵的小点心。一口一个,嘎嘣脆的鸡肉味。”

“吓人~~~~”李笙用小脑袋幻想了一下,缩着脖子抖了抖。

李椽忽然开口,声音轻而清晰。“它为什么手手这么小?”说着,细小的指尖点向图画中霸王龙那对与庞大身躯极不相称的前肢。

“啊!李椽先生触及了古生物学界一桩持续多年的公案。这对可怜的前肢,仅有约一米长,”森内特灰白的眉毛扬起,伸手比划了一下,“却连接着如此伟岸的躯干,究竟有何功用?拥抱?显然不够长。挠后背?角度尴尬,擦屁股,用不着,有的人就说,它们可能已经高度特化,用于某种我们尚未完全了解的行为.....”他忽然停住,意识到自己正在对两岁半的孩子使用“特化”“假说”这类词汇。

但李椽并没有表现出困惑。他伸出自己的小手,张开五指,又握成拳,再看看书上的霸王龙前肢,仿佛在进行某种对比实验。

然后他抬头,问,“那,走路,会晃吗?”

森内特愣了两秒,随即爆发出低沉而愉悦的笑声,笑得眼镜都滑到了鼻尖。

“哦,我亲爱的小绅士,”他扶正眼镜,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惊异和欣赏,“你问了一个连许多古生物学家都可能忽略的动力学问题。”

“是的,考虑到它巨大的头部和重心位置,短小的前肢在高速奔跑时可能确实需要某种协调机制来维持平衡。不过更多学者认为,它们可能并不经常高速奔跑,而是更依赖伏击,但证据薄弱如维多利亚时代的道德观。”

森内特说着,翻到另一页。这一页是各种恐龙骨骼化石的图片,以及科学家在实验室里清理、拼接化石的场景。

“看,这些人,就像特别厉害的解谜侦探,根据这些石头骨头,猜它们活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吃什么,怎么走路,怎么叫。”

李笙的注意力立刻被一幅复原图吸引,一只身上覆盖着羽毛、有点像巨大公鸡的恐龙。

“嘎嘎!大嘎嘎!”她兴奋地指着。

“不是嘎嘎,是鸟,但这个很接近。”森内特耐心纠正,“有些恐龙,会慢慢变小,长出了羽毛,学会了飞翔,变成了.....”老头抬眼看了看不远处的橡树枝头,一只麻雀正跳来跳去,“变成了鸟。你们看,天上的鸟儿,也许就是恐龙留下来的小亲戚。”

这个奇妙的联想让两个孩子都睁大了眼睛。

李笙猛地站起来,张开两只小胳膊,在草地上笨拙地转着圈跑,嘴里发出“啾啾”的模仿鸟叫的声音,仿佛自己就是那只成功逃过大劫、飞上蓝天的恐龙小后代。

李椽则仰头看着树上那只浑然不觉自己身世显赫的麻雀,看得入了神。

“森爷爷,”李椽看够了麻雀,又转回头,小手轻轻摸了摸书页上剑龙那排巨大的骨板,问出了另一个问题,“这是做什么用的?”

“又是一个很好的问题。”森内特赞许地看了李椽一眼,“有的研究者认为,可能是用来打架,互相撞击,发出很大的声音,吓唬敌人。也有的认为,可能是用来调节体温的,天热的时候散发热量,天冷的时候吸收阳光。就像....家里暖气片的散热器,”他试图用孩子能理解的东西比喻。

“那这个呢?”李笙不知何时又趴了回来,手指点着一只脖子长长恐龙。

“啊,这个,叫diplodocus(梁龙),名字意为双倍横梁,指其尾巴的的特殊构造。它的脖子有八米多长,像一台起重机,但大脑,”森内特点了点梁龙的脑袋,又用小指甲掐了一下,比划道,“只有约一百克重,不及你们此刻正在发育的脑容量的十分之一。它的大部分生命,恐怕是在一种宏大而迟钝的迷茫中度过的,也就是迷迷糊糊。”

李笙从藤椅边上出溜下来,模仿图画里梁龙的姿态,四肢着地,脖子尽力向前伸,嘴里发出自创的、低沉的“呜——呜——”声,在草地上缓慢爬行。

查尔斯三世睁开一只眼,懒洋洋地看她,又合上。

“很不错的模仿,小淑女,”森内特鼓掌,随即话锋一转,“但请注意,梁龙可能并非如此温驯。近年有研究认为,那条长达十四米的尾巴挥舞起来,会像鞭子一样抽出去,大树都能被打断。”

“哇~~~~”李笙停下来,坐在地上,歪头想了想:“那,它打架,赢,还是牙牙大的赢?”她指回霸王龙。

“时空错置的角斗,我亲爱的孩子。”老头笑道,“梁龙属于侏罗纪晚期,霸王龙活在白垩纪末期,其间相隔约八千万年,比我们智人整个存在历史长五十倍。”

“它们从未谋面。但若强行让它们在想象的竞技场相遇......”他想了想,“梁龙或许能一尾巴抽断霸王龙的肋骨,但霸王龙若躲过一击,切入近身,那一口咬合力,足以终结比赛。”

“但,孩子们,自然史没有如果,只有冷酷的、层层堆叠的遗骸。”

他不知不觉又用上了性选择和炫耀行为的理论,说完自己都愣了一下,看着两张懵懂却认真倾听的小脸,哑然失笑,摇摇头,把这些复杂的理论驱散。

“总之,它们长成各种奇怪的样子,都是为了在那个时候的世界里,更好地活下去。”

阳光渐渐西斜,树影拉长,后院里的光与影界限愈发分明。蝉鸣不知何时停了,四周显得格外静谧,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两个孩子时不时的、充满惊奇与疑问的稚嫩嗓音。

李笙显然对“打架”和“看起来很厉害”的部分更感兴趣,不停地问哪种恐龙最厉害,暴龙和三角龙打起来谁会赢,翼龙能不能叼走查尔斯三世。

问题天马行空,常常让森内特不得不停下来,认真思考如何用两岁半孩童能理解的语言,解释食物链、生态位和空气动力学的基本原理,结果往往是越解释,李笙的问题越多,像一只永远喂不饱的好奇小猫。

李椽则安静得多,但他问的问题,往往更触及本质。

他会指着书上恐龙脚印的化石图片,问“森爷爷,我们怎么知道它是这样走路的,不是那样跳的?”会看着一幅描绘恐龙群体生活的画面,问“它们像笙儿和椽儿一样,是一家人住在一起么?它们妈妈也会给它们找吃的么?”

这些问题让森内特不得不调动起古生物力学、动物行为学乃至埋藏学的知识,小心翼翼地拆解成最简单的模块。

他发现,向这两个孩子解释“从脚印深浅和间距推断步态”,或者“从骨骼化石的排列和巢穴遗迹推测社会结构”,其挑战性不亚于给那些本科生一堂深入浅出的导论课。

但自己并不感到厌烦,反而有一种久违的、纯粹传递知识的愉悦。

就这样一张张,讲到美颌龙的图片时,一只小手抓住了森内特衬衫的衣角,老头低头一看,是李笙,“怎么?”

“深爷爷,动物园,没有恐龙么?”

“动物园?呵呵呵,”老头笑着,摇摇头,“它们都没了。”

“没了?都洗了么?”

“嗯,确切的说,绝大部分都没了。像你们昨晚吹的肥皂泡,噗一下,全都没了。”

“为森莫全都没了?”李椽追问,逻辑清晰得不像个两岁半的孩子,“生病了么?像打喷嚏那样?”

“比生病严重得多。”森内特合上书,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目光投向遥远的、被树冠切割成碎片状的蓝天,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那场浩劫。

“有一种说法是,一颗很大很大的星星,嗯,比月亮还要大得多的石头,从天上掉下来,撞在了地球上。”

他用手比划了一个从高空急速坠落的动作,“轰,砸出一个超级超级大的坑,比整个伦敦.....不,比整个英格兰还要大。”

“灰尘、火焰、还有各种坏东西飞得到处都是,遮住了太阳,好多年都见不到阳光。植物先死了,吃植物的恐龙没东西吃,饿死了。然后,吃肉的恐龙,也没东西吃,也饿死了。慢慢地,全都死了。”

这个解释对两个孩子来说,依然有些过于抽象和宏大。森内特斟酌着用词,既不想过于简化而失真,又不想用“灭绝”“灾难”这样可能吓到孩子的词汇。

李椽似懂非懂,小眉头皱着,努力消化“比英格兰还大的坑”和“好多年不见太阳”是什么意思。

而李笙,出乎意料地没有吵闹,她爬回野餐垫,抱起一个塞满棉花的布偶恐龙,那是昨天李乐带着去超市时买的,紧紧搂在怀里。

“那他们痛吗?”李笙把脸埋在布偶恐龙的背上,闷闷地问。

简单的几个字,让森内特心揪了一下,“我们不知道,亲爱的,”他诚实地说,“那发生得太久太久了。但自然的世界就是这样,有诞生,有生长,也有结束。然后新的生命会出现,就像.....”他指了指后院墙角一丛蓬勃的野雏菊,“恐龙消失后,哺乳动物开始繁盛,最终演化出人类,还有查尔斯,还有我们。”

“它清空了生态位的阁楼,为我们那些躲在洞穴里、长得像鼩鼱的祖先腾出了空间。一次灾难,成了另一群生物的机遇。这或许能安慰你们,死亡在宇宙尺度上,常常是某种笨拙的、过于暴力的播种。”

森内特看着两个孩子,“就像你们搭的积木塔倒了,却露出了滚到沙发底下的那些彩色的积木,你们更喜欢的那个。”

这个比喻显然起了作用,李椽眨眨眼,小大人一样点点头。

李笙又追问着,“那我们赢了?”

“不是赢,是幸存。”老头笑了笑,伸手摸了摸李笙的小脑袋,“在黑暗与寒冷里,靠吃昆虫和种子,长得非常、非常小,心跳得飞快。直到很久以后,才敢从地洞里探出头,发现世界已经空旷,可以尝试着站起来走路。”

李椽忽然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森内特藤椅旁,伸出小手。

森内特低头,看见孩子手心里躺着三颗光滑的小石子,一颗黑色,一颗乳白色,一颗带着红色的条纹。

“给,”李椽把石子放在书页上,正好压住霸王龙的插图,“它们,硬硬的,还在。”

森内特凝视着那三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石子。它们可能来自某处河床,经历过无数次洪水的冲刷,可能曾是某块古老岩层的一部分,见证过真正的地老天荒。

现在,它们躺在一本2006年的儿童恐龙书上,在一个伦敦夏日的傍晚,被一个两岁半的孩子郑重地交付。

他感到一种久违的、几乎被遗忘的柔软情绪,像深井里泛上的温水,缓慢地浸透了他那颗惯于理性分析的心脏。

“谢谢你,椽儿,”森内特轻声说,小心地收起石子,放进西装外套的口袋,“我会好好保管。”

查尔斯三世这时站了起来,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抖了抖身上,大耳朵晃动的声响似乎是在鼓掌。它慢悠悠地踱步过来,用湿凉的鼻子碰了碰李笙的小手,李笙笑起来,放下布偶恐龙,抱住老狗的脖子。

“好了,小家伙们,”看看腕上那块老旧的欧米茄碟飞,时针已指向六点,森内特合上了那本厚厚的书册,“今天的史前之旅暂时到此结束。再讲下去,你们的阿妈该来抓人了,说我用这些古老爬行动物的可怕故事,荼毒她宝贝儿女的小心灵了。”

李笙正听到兴头上,哪里肯依,立刻扑上来,抱住森内特的膝盖,耍赖般地摇晃:“不要嘛~~森爷爷,再讲一个,就一个!讲那个,那个跑的最快的!”

李椽也抬起小脸,眼巴巴地看着森内特,虽然没说话,但眼神里的渴望同样明显。

森内特看着一左一右挂在自己身上的两个小“考拉”,摇摇头,“知识的汲取应当像品尝上好的巧克力,一次一小块,细细品味,贪多嚼不烂,还会肚子疼。”

“巧克力!”李笙的注意力瞬间被带偏,眼睛“噌”地亮了,“笙儿要次巧克力!”

李椽也抿了抿小嘴,显然对这个提议也很心动。

森内特心里暗笑,面上却依旧严肃:“那么,作为认真听讲的奖励,以及……”他瞥了一眼听到“巧克力”竖起耳朵的查尔斯三世,“以及某位老先生没有打呼噜破坏课堂纪律的补偿,我们可以考虑一下去厨房,看看有没有美味的巧克力手指饼?”

“啊~~”李笙立刻欢呼,松开手,转身就要往屋里跑,“次饼饼喽!”

李椽也站了起来,小手主动牵住森内特伸出的、布满老年斑和青筋的手。那手温暖而干燥,稳稳地包裹住他小小的、柔软的手掌。

森内特任由李笙像只小雀儿般蹦跳着冲在前面,自己则牵着李椽,慢悠悠地跟在后面。查尔斯三世甩了甩头,站起身,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也跟了上来,尾巴在身后悠闲地晃着。

低头看着李椽仰起的小脸,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倒映着六月明亮的天空,和一片早已消失的、蕨类森林的余影。

“你知道吗,椽儿,”老头说,像在自言自语,“在所有已知的恐龙中,我最喜欢迷惑龙。不是因为它们最大,而是因为它们的名字,Apatosaurus,在希腊语里是欺骗的蜥蜴。”

“因为最初发现的化石不完整,科学家被它迷惑了很久。”

“世界就是这样,充满迷惑。而成长,就是学会在迷惑中寻找一点点真实。就像从碎石中辨认出一颗牙齿的形状,从岩层里读出一段消失的时间。”

李椽眼神有些迷糊,但小手却握紧了森内特的手指。

阳光把他们一老一少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投在草坪上,掠过查尔斯三世慢悠悠跟随的身影,一直延伸到后门台阶边。那儿,李笙正踮着脚努力够门把手,嘴里已经哼起了不成调的歌,关于嘎嘎、飞飞、和大大的、长牙的阿爸和霸王龙。

时间层层叠叠,在这个小小的院落里短暂交会,两亿年前的庞然巨物,六千五百万年前的寂灭尘埃,百年的老屋,十一年的老狗,七十岁的老人,两岁半的孩童。

当一老两小一条狗进了客厅,已经在后面躲了半天“听课”的小雅各布冲森内特挥挥手。

“教授,我觉得,你给孩子们说的,有些深奥了吧?他们能听得懂?”

“呵呵呵,你还没有孩子吧?”

“没有。”

“那你知道个屁!”

“.....”

“不要小瞧了任何一个孩子,即便暂时不懂,也会在心里留下潜移默化的意识和思想的萌芽。而且,”森内特看着蹦跳着奔向厨房的两个小家伙儿,咂咂嘴,“他们以后,要比你聪明得多。”

“教授,您这话说的。”

“那你偷听了半天,除了傻乐,还有什么?”

“呃...二叠三叠纪?侏罗白垩纪?恐龙有的带毛有的秃?各种鸟和坤都是恐龙变得?”

“哈,”老头撇撇嘴,白了小雅各布一眼,“它们提醒我们两件事,一,无论你多么庞大,总有更大的力量,比如天体力学或地质活动,在打盹的间隙翻个身,就能改变一切。二,”他轻轻拍了拍画册封面,“即便化为石头,被碾成粉末,只要有一个孩子指着你的画像问这是什么这是谁,某种形式的存在,就还在延续。”

“诶,瓦伦堡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不学无术的,我记得你大爷的.....”

老头叹息一声,咯噔咯噔的拄着拐,溜进了厨房。

听着里面传来的“诶诶,我的小淑女,不能搬凳子”的声音传来 ,小雅各布瞅瞅刚从二楼下来,换了身深蓝色休闲西装,正捣鼓着领子的李乐,喊了声。

“干嘛?”李乐问。

“我能不能把这老头的拐棍儿给撅了?”

“你怎么又招他了?”

“他说我不学无术。”

“你什么学历?”

“巴黎高师,历史学,硕士。”

“老头什么级别?”

“院士。”

“那他看你不和看查尔斯三世差不多?”

“我尼玛...”

“行了,别废话,赶紧滴,别忘了今天你当司机。”

“你也不是什么good bird!”

“那你今晚上还蹭饭不?”

“蹭!”

“开车去!”

“行,你们两口子等着滴,早晚,诶诶,别,服了,我去,我去~~~”

下楼来的大小姐瞧见小雅各布闪现出了门的背影,对李乐笑道,“你有折腾他。”

“他乐意,再说,非要蹭饭,我还没问他要伙食费呢。”

“你就抠吧。”说着,把一条领带套在李乐脖子上,“头低点儿,我好够。”

“哦。”李乐只能一弯腰,凑近,任由大小姐给自己打领带。

“诶,我说,不过是请吃饭,至于跑去Le Gavroche么?那地方,规矩多,吃得也....算精致,可总觉得不如在家自在。想吃什么,自己弄,煎炒烹炸,炖焖溜熬,煮蒸烤涮,腌卤酱拌,汆烧烩炝的,再不济,弄个火锅,边涮边聊,多痛快,不比那些花里胡哨的酱汁强。”

大小姐抿着嘴给李乐脖子上打结,海棠红的颜色在她唇上晕开恰到好处的色泽。

目光微抬,和李乐的眼睛在轻轻一碰,像两枚棋子落在无声的棋盘上,

“有时候,仪式感不能少。在家吃是过日子,出去吃,是让人知道我们在过日子。”她伸手,把打好的结摁平、整理、抹平,歪头瞅瞅,“有的饭,吃得就是个规矩,要的就是那份不自在。”

李乐只觉得大小姐微凉的指尖蹭过自己的喉结,带着她惯用的那款铃兰香水的尾调。

“再说,也显得有诚意,有礼节。”

李乐垂下眼看着她专注的侧脸。这理由冠冕堂皇,合情合理,挑不出错处。可他心里门儿清,这顿饭,至少有一半,是冲着她那点不便明言的心思去的——像是去巡视刚刚经历了一场小小地震的领地,不动声色地,在那些或许存着别样心思的目光前,重新插稳属于她的界碑。这念头让他嘴角不自觉弯了弯。

“成~~~~”李乐拖长了调子,带着点戏谑,“这是去展示稳定而牢固的根据地,顺便进行一下夫人外交,再顺便....”凑近她耳边,压低了声音,热气拂过她耳廓,“写个大大的李字?”

大小姐手上动作极细微地一顿,随即恢复正常,将领结最后收紧,指尖在他衬衫领子上轻轻一弹,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她抬起眼,眸子里映着玄关温暖的灯光,水波潋滟。

“李博士,”她叫他,用的是两人之间打趣的称呼,“想象力这么丰富,怎么不去写小说?我看你那个田野笔记,写得就挺有戏剧张力。”

“哪能啊,”李乐退开半步,举手做投降状,脸上的笑容却更大了些,“我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有自知之明。再说,家里有这么一位能文能武、上得厅堂,基本不下厨房的定海神针,我还瞎琢磨什么?”

“瓜怂!”

“咋?”

退开的李乐又被大小姐捏着西装给薅了回来,“你不是琢磨指南针么?那边是个什么局面?内外交困,人心惶惶,七上八下。”

“这时候,你出面,是谈事,是定心。我出面,是告诉人,你不是什么张三李四,你有一颗能调动资源、能镇住场子的....家。”

“Le Gavroche那地方,请客是其一,其二,是提醒,在换庄家了,规矩得按新的来,但桌子还在,筹码也备好了,吃得优雅,谈得自然清楚。一顿饭,吃的是格局,是分量。在家涮火锅?气氛是轻松了,分量可也就轻了。”

李乐看着她,灯光在她细腻的侧脸上镀了一层柔光,眼神清澈而坚定,那里面有一种他熟悉的、属于她的审慎与周全。

忽然就笑了,一伸手,环抱住大小姐的腰肢,“得,李会长高瞻远瞩,高屋建瓴,目光如炬,心思缜密,是我觉悟低了。反正,我这块自留地,产权清晰,永久归属,早就盖章认证过了,您随时来巡视,我二十四小时接受检查。”

“德行!”大小姐脸上飞起一抹薄红,用手肘轻轻顶开他,“油嘴滑舌。赶紧的,时间差不多了。教授带着孩子们在下面,交代一声我们就走。”

“得令!”

两人走到客厅。森内特和李笙李椽正头碰头,凑在一起吃蘸着巧克力酱的小饼干。

“笙儿,椽儿,”大小姐蹲下身,平视着两个孩子,柔声道,“阿爸阿妈出去一下,很快回来。在家要听森爷爷的话,好不好?”

阿爸阿妈要去办点正事,见几个叔叔,谈点工作。你和椽儿乖乖在家,听森爷爷的话,好不好?”

“不好!” 李笙一舔嘴角,抱住大小姐的脖子:“笙儿也想去!笙儿也穿漂酿裙子!去吃好吃的!森爷爷说,Le.....Le什么,有甜甜的、冰冰的,像云一样的东西”她努力回忆着刚才偷听到的一星半点。

“是Le Gavroche,那叫舒芙蕾,小馋猫。”大小姐笑着刮了一下女儿的鼻子,又摸摸儿子的头,“那边都是大人,说话闷得很,没有小朋友玩。等阿爸阿妈回来,给你们带小蛋糕,好不好?”

李椽看了看妈妈身上漂亮的裙子,又看了看爸爸打得整齐的领带,似乎明白了这不是去游乐场,于是乖巧地点点头,伸出小手指,“拉钩钩,要草莓的。”

“好,拉钩,草莓的。”李乐郑重其事地跟儿子勾了勾小指,又对李笙说,“笙儿呢?要什么口味的?”

李笙还在纠结“好吃的”和“不能去”之间,小脸皱成一团,最终在“蛋糕”的诱惑下勉强妥协,“要.....要桃子味儿的,大大的~~~”

“成交!”李乐捏了捏两个娃的脸蛋儿,“在家要听森爷爷的话,不许爬高,不许欺负查尔斯,知道吗?”

“知道啦~~~”李笙拖着长音,显然心思已经飞到了“大大的蛋糕”上。

李椽则很认真地点点头,还补充了一句,“阿爸早点回来。”

“真乖。”大小姐抱着儿子亲了亲,又对森内特道,“教授,辛苦您了。我们尽量早些回来。”

“行了,快走吧。”森内特挥挥手,“再磨蹭,赶不上七点的预订了。这两个小家伙交给我,你们就放心吧。”

李乐瞅瞅老头,嘀咕道,“您这话说的,我怎么觉得这么心虚呢?”

“那行,你带走吧。”

“我就说说,行,那您可看好了啊,”李乐说着,又冲一旁的两个保姆递眼色。

李乐和大小姐这才出门。小雅各布那辆银灰色的宾利已经等在路边,他摇下车窗,吹了个口哨。

听到汽车引擎声远去,最终消失在街道尽头,李笙立刻像只泄了气的小皮球,蔫蔫地走回沙发边,爬上沙发,挨着森内特坐下,小脸上写满了“不高兴”和“想不通”。

“森爷爷,”她扯了扯老头的袖子,晨露般清澈的大眼睛里满是不解与委屈,“为什么阿爸阿妈不带笙儿和椽儿去吃好吃的?笙儿也很乖,也会用叉子,不会把东西弄到漂酿裙裙上。”

她说着,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肚子,那里确实干干净净。

李椽没说话,但也挪了挪小屁股,靠森内特更近了些,仰着小脸。

森内特摘下眼镜,用绒布擦了擦,动作慢条斯理。他看看左边鼓着腮帮子的小姑娘,又看看右边安静专注的小男孩,灰白的眉毛动了动,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又略带调侃的笑意。

“这个嘛,”他重新戴上眼镜,身体向后靠进柔软的沙发垫里,一只手轻轻拍着李笙的后背,语气像是在探讨日常的学术问题,“从行为动机学和社会关系学的简化模型来看,你们爸妈这次出门,主要目的可能并非吃好吃的。虽然那家餐厅的舒芙蕾确实值得用十四行诗赞美.....而是去执行一项社交仪式。”

李笙眨巴着大眼睛,显然没听懂“行为动机学”和“社交仪式”是什么,但抓住了“并非吃好吃的”这个重点,小嘴撅得更高了。

森内特笑了笑,换了个说法,“简单说,她是去‘扎篱笆’的。”

“扎篱笆?”李椽小声重复,眼里有了好奇。

“对,扎篱笆。”森内特点头,伸出手指头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就像我们在图片上看到的,花园四周要围上篱笆,告诉别人,这是我们的花园,里面的花花草草,都是我们的。”

“你阿妈呢,就是去告诉一些人,这里由我负责打理、守护,并且,闲人免进,也不需要额外参观或者赠送小礼物了。”

“要礼物,不好么?”李笙更糊涂了。

“那也得看是谁送的啊?”森内特耐心地解释,“等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特别心爱、特别珍惜,绝对不想让别人乱碰的东西,你就会明白,有些东西是不能分享的。”

李笙似懂非懂,小眉头皱着,李椽却忽然小声问,“阿爸是阿妈的?”

森内特略显惊讶地看了李椽一眼,嘿,这小子,可以啊。

随即笑了,揉了揉他的脑袋,“某些方面可以这么理解,也可以理解成两人互相拥有彼此。”

看着两个孩子依旧有些懵懂的脸,老头决定结束这个过于复杂的话题,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里冒出一点促狭的光。

“他们大人去他们的高级餐厅,吃他们的鹅肝酱和慢炖小羊排,咱们也有咱们的乐子。”他语气一转,变得轻快而富有诱惑力,“你们吃过正宗的、裹着报纸的、油腻腻香喷喷的炸鱼薯条没有?”

李笙和李椽对视一眼,齐齐摇头。炸鱼薯条?听起来和恐龙一样,是伦敦的新奇事物。

“没有?!”森内特做出夸张的惊讶表情,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遗漏,“这简直是.....对不列颠千百年来丰富而又厚重的饮食文化和历史,最大的不尊重,不行,作为你们的临时监护人和临时家教,我有义务弥补这个重大缺憾。”

他站起身,拄着拐杖,精神似乎都振奋了不少:“走,穿戴整齐,趁天还没黑透,我带你们去最近的那家Golden hind。”

“我告诉你们,那家的鳕鱼炸得外酥里嫩,薯条粗得像个拇指,撒上盐和麦芽醋.....啧。”他咂咂嘴,成功看到两个孩子的眼睛亮了起来,尤其是李笙,已经忘记了刚才关于“主权”和“篱笆”的困惑,满脸都是对未知食物的期待。

“查尔斯!”森内特朝趴在角落垫子上的老狗喊了一声。查尔斯三世抬起眼皮,懒洋洋地“呜”了一下,算是回应。

“你也去,正好溜溜腿。不过说好了,只准看,不准讨。”老头一边招呼保姆给两个娃套上小外套,一边絮叨着,“走吧,我的小探险家们,让我们暂时把主权问题放一放,去征服一下维多利亚时代流传下来的、属于劳动人民的、朴素而伟大的美食!”

“可是,教授,”保姆姜阿姨忙说道,“大小姐和先生说.....”

“姜女士,一起啊,今天我请您,还有,门口树下那辆货车里的几位先生,整天坐着,不嫌闷的慌么?正好,叫来,当司机,笙儿,你爸爸的车钥匙在哪儿?”

“我知道,我知道,在门后面!”

“oK,lets go!!”

“狗狗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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