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弃前往灰岩哨站调查并爆发冲突的消息,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冷水,在南山镇分会内部激起了巨大的波澜。各种或真或假的流言、猜测、担忧与审视的目光,如同无形的蛛网,笼罩在凌弃和叶知秋居住的那所精致院落上空,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风暴眼逐渐形成的微妙时刻,叶知秋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
在凌弃向墨菲汇报后的次日清晨,她便通过王管事,向医馆和墨菲同时递上了一份措辞恳切、以身体极度不适、需要静养为由为由的告假半月文书。文书中医学术语严谨,症状描述具体(心力交瘁、旧疾隐隐发作、需避风静养、汤药调理),由与她关系尚可的吴老医师从旁佐证,让人难以拒绝。在这个节骨眼上,凌弃的“内眷”突然称病不出,无疑给本就微妙的局势又增添了一层迷雾。
墨菲在接到报告后,只是略一沉吟,便批下了“准予休养,一应用药,商会供给”的回复,语气甚至比平时更显宽和。他乐得见此,叶知秋的“抱病”恰好能让凌弃暂时安分下来,减少不可控的举动,同时也便于他将更多注意力集中在如何应对帝国军方和消化凌弃带回来的惊人信息上。于是,院落外的监视虽未放松,但一种表面的“宁静”暂时降临了。
然而,院门之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叶知秋所谓的“病”,自然是托词。她的身体虽因连日忧惧而有些疲惫,但远未到需要卧床半月的地步。这宝贵的十五天,是她为自己和凌弃争取到的、至关重要的缓冲期和准备期。她要利用这段时间,完成一件深思熟虑已久的大事——将凌弃当初从北地带回的那些珍贵无比的霜狼帝国医药典籍,与她后来凭借商会资源暗中搜集、甚至通过某些隐秘渠道获得的、关于兽人(尤其是断牙部落)医药知识的只言片语,进行系统的梳理、整合、勘误与精炼。
她的“病房”,也就是那间安静的书房,迅速变成了一个充满药草清香和书卷气息的“工坊”。窗户终日紧闭,帘幕低垂,只留一盏光线柔和的油灯长明。宽大的书案上,凌乱却有序地铺满了各种书籍、手稿、草图以及她日常记录病例和药方的心得笔记。
最核心的,是那十几本纸张泛黄、边角磨损、承载着北地冰雪与硝烟气息的典籍:
《南境瘴疠毒虫辨治辑要》、《南境万毒方略》、《金疮异毒解法》、《沼泽常见毒虫与应对图解》、《南境常见草药图鉴与炮制初解》、《寒荒本草图鉴》、《冰原疗伤要略》、《北地毒物辨治》、《雪山族疾疫录》、《金石药性通考》、《兽伤集成方》、《骨伤续断秘要》、《应急灸刺简编》……
这些书籍涵盖了从南方沼泽密林的瘴气毒虫,到北方冰原雪山的奇疾异伤,从常见草药的辨识炮制,到金石矿物的药性探究,从战场外伤的急救续命,到复杂毒物的辨证解法,体系庞杂,内容精深,是霜狼帝国无数医师、药师在漫长岁月与严酷环境中积累的智慧结晶,其价值无法估量。
旁边的这些核心典籍的,是几份更为零散、字迹古怪、配有粗糙图示的手抄残卷或译注,那是关于兽人断牙部落医药知识的珍贵碎片:
《泽瘴百草辨》(部分译注)、《沼泽毒菌图解》、《泽瘴疠疾辨治初解》、《基础外伤急救与草药配伍》……
这些兽人医药知识,风格粗犷、直接,更重实效,许多方剂大胆猛烈,甚至以毒攻毒,与帝国医书的严谨体系大相径庭,但却在应对某些特定环境(如沼泽、瘴气)和创伤(如兽类咬伤、毒菌感染)方面,有着独到之处。
叶知秋的工作,就是将这些来源不同、体系各异、甚至彼此矛盾的知识,去芜存菁,融会贯通。
她的工作流程严谨得如同最精密的仪器:
第一步,分门别类。 她以伤、病、毒、药、急救等为纲,将所有的知识点打散,重新归类。例如,将所有关于“毒”的论述,无论来自帝国典籍还是兽人残卷,都集中对比;将所有治疗“金疮”的方法,无论源自战场还是丛林,都并列参照。
第二步,比对勘误。 这是最耗费心力的环节。她需要运用自己扎实的医药功底和丰富的实践经验,去判断不同记载的真伪、优劣、适用条件。比如,帝国医书可能记载某味草药性温和,宜用于虚弱之体,而兽人残卷可能记载同种草药需用烈酒炮制,药性猛悍,用于急救。孰对孰错?或许皆对,关键在于辨证施治,因人、因时、因地而异。她仔细标注出差异、存疑之处,并附上自己的分析和判断。
第三步,提炼整合。 在比对的基础上,她开始着手编写一部集大成的、更精炼、更实用、更适合当下他们所处复杂环境的医药手册。她摒弃了原典中冗长的理论阐述和繁琐的礼仪规制,只保留最核心的辨证思路、药物配方、操作手法和注意事项。语言力求简洁、准确、易懂,便于快速查阅和应用。
第四步,绘图注解。 她凭借过人的记忆力和观察力,亲自执笔,重新绘制那些关键的草药、毒虫、伤口的图形,务求形象逼真,突出识别特征。并在图侧附上简洁的注解,说明形态、习性、药性、毒性、处理方法等。
这个过程极其枯燥、繁重,需要高度的专注、耐心和深厚的医学素养。叶知秋几乎废寝忘食,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其余时间全都伏案疾书。纤细的手指因长时间握笔而僵硬酸痛,清澈的眼眸因过度专注而布满血丝。但她乐在其中,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时随父亲灯下苦读的时光,只不过如今,她钻研的已不仅仅是救死扶伤的技艺,更是在这乱世中与凌弃相依为命的生存资本。
她深知,这部融汇了帝国与兽人医药精华的“新书”,其价值远超寻常药方。它不仅是她医术的又一次飞跃,更可能成为未来与各方势力周旋时的重要筹码,甚至是危急关头保命的底牌之一。尤其是其中关于边境特有瘴疠、毒虫、兽伤以及各类复杂创伤、中毒的解法,对于常年在边境活动的军队、商会、乃至那些神秘势力,都有着不可替代的吸引力。
夜深人静时,她偶尔会停笔,走到窗边,透过帘幕的缝隙,望向凌弃书房的方向。那里通常也亮着灯,她知道,凌弃同样在利用这段被迫的“宁静”,消化此行所得,磨砺自身,思考破局之道。两人虽身处一院,却各自在无形的战场上奋战。这种无声的陪伴与默契,是她坚持下去的最大动力。
半个月的时间,在笔墨与药香中飞速流逝。当告假期即将结束之时,叶知秋的书案上,已整齐地摞起了厚厚一叠墨迹未干的手稿。这部倾注了她无数心血的“着作”虽未最终定名,但其骨架已成,脉络清晰,内容博采众长,去芜存菁,实用性极强。
她仔细地将手稿分卷收好,藏在只有她和凌弃知道的隐秘之处。做完这一切,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虽带着浓浓的倦意,眼神却异常明亮坚定。
她知道,平静的日子结束了。院门之外,等待他们的将是墨菲的下一步棋,帝国军方的反应,以及更多未知的风浪。但她已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承受的医女,她拥有了更强大的医术资本和更清醒的头脑。无论前路如何艰险,她都已做好了准备,与凌弃共同面对。
翌日,叶知秋“病愈”,重新回到了药研院岗位,神情温婉依旧,仿佛只是经历了一场寻常的休养。只有最细心的人,或许才能从她偶尔凝神思索时,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如经过淬炼的草药般沉静而坚韧的光芒中,窥见一丝不同。南山镇的风暴,并未因一扇紧闭的院门而停歇,反而在暗处积蓄着更大的能量。而叶知秋在这风暴眼中,悄然完成了一次至关重要的蜕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