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崎岖的南行道路上颠簸前行,沉重的车轮碾过碎石和干裂的泥土,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离开南风镇周边那片混乱的绞肉机已有数日,越往南行,战争的直接创伤似乎被距离冲淡,视野中不再有连绵的废墟和密集的逃难人群,但另一种更为深沉的荒凉和无处不在的潜在危险,却如同稀薄的毒雾,弥漫在初冬清冷的空气中。道路两旁是连绵起伏、植被稀疏的丘陵,大片大片的旷野上,枯黄的野草在日益凛冽的寒风中伏倒、摇曳,发出沙沙的哀鸣,如同大地无声的叹息。天空时常阴沉着脸,铅灰色的云层低垂,阳光难得一见,更添几分萧瑟与压抑。
凌弃始终保持着最高级别的警惕,如同绷紧的弓弦。他深知,这片看似宁静的荒野,实则危机四伏,可能潜伏着溃散的逃兵、铤而走险的流寇、乃至巡逻的兽人小队。他不再选择相对平坦但过于暴露、容易遭遇盘查的官道,而是凭借对那张破旧地图的深刻记忆和自身超凡的方位感,选择了一条更为偏僻、几乎被废弃、仅存些许古老商队足迹的蜿蜒小路。这条路如同一条隐秘的疤痕,穿行在荒芜的丘陵与干涸的河谷之间,路面坑洼不平,有时甚至需要涉过浅滩或绕行陡坡,虽然行进速度大受影响,却能最大程度地避开可能的关卡、大队人马以及不必要的视线。
这天午后,天色愈发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仿佛要直接压到地面,空气中湿冷的寒意刺骨,预示着晚些时候很可能有一场冰冷的冬雨。凌弃驾着车,正沿着一条宽阔但早已干涸、河床裸露、布满大小卵石的古老河道边缘艰难前行。河岸两侧是较为陡峭的土坡,坡上生长着顽强的灌木丛和一片片枯黄茂密的芦苇。车轮在卵石上滚动,发出不规则的嘎吱声,与风声交织在一起。
突然,凌弃猛地微微收紧缰绳,动作幅度小到几乎难以察觉,但三匹训练有素的驮马立刻接收到这细微的指令,步伐骤然放缓,肌肉绷紧,从匀速前行变成了警惕的踏步状态。他超乎常人的、如同最灵敏猎犬般的耳力,精准地从呼啸的风声、芦苇的沙沙声以及车轮的噪音中,过滤出了一丝极其不和谐的、来自前方的异响——那是沉重而杂乱的脚步声、粗重得不像人类的喘息声、木质车轮碾过河床卵石时特有的、比自家马车更显笨重的嘎吱声,其间还夹杂着几声嘶哑难听、带着独特喉音、绝非人类语言的短促吆喝声。
是兽人!而且是一支押运队伍!
凌弃的眼神瞬间锐利如鹰,全身肌肉下意识地绷紧。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以极其娴熟的手法操控缰绳,驾驭马车悄无声息地偏离原有路径,迅速驶入河岸边一处被茂密枯黄芦苇丛和几块巨大风化岩石形成的天然凹陷处。这个位置极为隐蔽,从河道方向很难察觉。他示意车厢内的叶知秋保持绝对安静,自己则如灵猫般轻巧地滑下车辕,落地无声,借助岩石和灌木的阴影掩护,匍匐着向河床上方的一处土坡顶端快速移动。
他伏在坡顶,小心翼翼地拨开枯草,锐利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镜片,向下方的河床拐弯处望去。只见一支约十五人左右的兽人押运小队,正押送着三辆用粗糙原木打造、车轮巨大的木轮大车,在布满卵石的河床上艰难地前行。这些兽人典型的特征明显:身材普遍高大魁梧,肌肉虬结,充满了野蛮的力量感;皮肤多是暗绿色或灰褐色,粗糙如皮革;面容狰狞,额头低矮,眉骨突出,獠牙外露,眼中闪烁着嗜血与暴躁的光芒。它们穿着简陋的、似乎是用某种野兽皮简单缝制的皮甲,手持沉重的战斧、满是尖刺的狼牙棒或锈迹斑斑但依旧骇人的长刀。拉车的并非马匹,而是三头看起来同样健壮、披着厚皮、头颅似蜥、四肢短粗、性情显然暴躁不安的驮兽,不时发出低沉的、不耐烦的嘶吼。
凌弃的目光如同扫描一般,迅速而冷静地扫过整个车队。第一辆和第二辆车上堆放着一些鼓鼓囊囊的粗麻袋,从形状和驮兽的吃力程度看,可能是粮食或某种矿石,价值一般。但他的目光落在第三辆车上时,瞳孔不由自主地微微收缩——那车上装载的,是堆叠得整整齐齐、用坚韧的皮绳捆扎得十分结实的皮毛!大量的皮毛!即使在此时阴沉的光线下,也能看出那些毛皮质地相当优良,种类繁多:有厚实浓密、绒毛极长的冬狼皮,有光泽顺滑如缎、价值不菲的雪狐皮,甚至还有几张隐约透着斑斓色彩、体型巨大、不知名大型猫科动物的完整皮毛!粗略估算,那一车恐怕有近两百张!这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尤其是在严冬即将来临之际,这些优质皮毛的价值不言而喻,无论是用于御寒,还是带到相对安稳的后方城镇交易,都极其珍贵,足以换取大量的生活物资甚至武器。
然而,这支兽人小队显然并非精锐之师,纪律相当涣散。队形松散,士兵们显得疲惫且不耐烦,有的边走边互相用兽人语粗鲁地叫骂着,有的则东张西望,注意力并不集中。虽然它们个体战斗力强悍,但缺乏有效的组织和警戒。
凌弃的大脑如同最精密的仪器般飞速运转,冷静地权衡着利弊。袭击一支十五人的兽人小队,风险极高!一旦被缠住,陷入混战,即便以他的身手,也难保全身而退,更何况还要顾及叶知秋和马车的安全。但是……这一车皮毛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它不仅意味着生存质量的飞跃,更是一笔重要的战略储备和交易资本。而且,这支小队似乎是从某个偏远的兽人前哨或狩猎据点出发,向某个后勤集散地运输物资,选择的路线如此偏僻,动静也不大,短时间内不易引来援军。
机会!一个风险与收益并存的巨大机会!
一个大胆而冒险的计划瞬间在凌弃脑中成型。他仔细观察着地形:河床在此处有一个明显的拐弯,两岸土坡陡峭,形成了一道天然的视觉死角。更重要的是,前方不远处,因为雨季山洪导致的泥石流,河床上堆积了大量从山坡上滑落的巨石,使得道路变得异常狭窄难行,车队到了那里必然大幅减速,甚至需要停下来清理障碍或小心翼翼地缓慢通过。那里,无疑是设伏的绝佳地点!
决心已定!他不再犹豫,迅速而无声地退回隐藏马车的地方。叶知秋紧张地望着他,脸色有些发白。凌弃用极低的声音、语速飞快地交代:“前面河床有兽人押运队,三辆车,最后一车是上等皮毛,数量很大。我打算在前面狭窄处设伏抢下那车皮货。你藏在这里,绝对不要出来,无论听到什么动静!” 叶知秋心脏狂跳,深知其中危险,但她更清楚凌弃的决定通常经过深思熟虑,只能用力点头,紧紧握住了凌弃留给她的那柄淬毒匕首,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凌弃迅速从马车暗格中取出他的短弓和两袋满满的箭矢,又将几样自己特制的、用于制造混乱和设置陷阱的小玩意儿(如装有刺激粉末的小皮囊、坚韧的兽筋绊索等)塞进随身皮囊。他示意叶知秋将马车隐藏得更深,用芦苇和树枝加强伪装。随后,他再次如同鬼魅般潜出,沿着河岸上方陡坡的阴影,利用芦苇丛和岩石的掩护,以惊人的速度和悄无声息的身法,向预设的伏击点迂回前进。
他赶到那片因山体滑坡而巨石堆积的狭窄河段,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兽人小队吵吵嚷嚷、拖拖拉拉的声音正由远及近。凌弃迅速而冷静地勘察地形,脑海中瞬间规划出行动步骤。他先是利用几块交错巨岩石形成的天然缝隙,设置了一个简易却有效的绊发陷阱,用极细却坚韧的兽筋丝线巧妙连接着坡顶几块看似摇摇欲坠、实则被他动了手脚的巨石。接着,他在车队必经的、最狭窄的那段卵石路面上,小心翼翼地撒上了一种特制的、混合了动物油脂、细沙和滑石粉的滑腻物,这东西极难察觉,却能大大增加脚下打滑的风险。最后,他如同猿猴般灵巧地攀上一块位置极佳、居高临下且背光不易被发现的巨石背后,张弓搭箭,调整呼吸,将自身气息收敛到最低,整个人如同凝固的岩石,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只有一双锐眼如同猎鹰般死死锁定着下方即将进入死亡陷阱的猎物。
兽人小队毫无察觉,依旧吵吵嚷嚷地接近了狭窄路段。领头的兽人小头目骂骂咧咧地抱怨着路难走,用粗鲁的兽人语催促着驮兽加快脚步。正如凌弃所料,车队在乱石堆积的“瓶颈”处被迫停了下来。几个兽人士兵不耐烦地跳下车,骂骂咧咧地上前,试图搬开或推开一些挡路的小型石块,清理出通路。整个队伍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路障上,士兵们挤作一团,秩序更加混乱。
就是现在!
凌弃眼中寒光一闪,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他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手指一松,弓弦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震,一支箭矢如同毒蛇吐信,悄无声息地撕裂空气,噗的一声轻微闷响,精准无比地射穿了那名正在指手画脚、督促手下干活的兽人小头目的咽喉!那兽人脸上狰狞的表情瞬间凝固,转为极度的惊愕与痛苦,双手徒劳地抓向脖子,嗬嗬地发出两声漏气般的声响,庞大的身躯如同被砍倒的大树般,重重栽倒在卵石滩上!
“敌袭!有埋伏!” 兽人队伍顿时炸开了锅,一片混乱!恐慌和愤怒的咆哮声四起!
就在它们惊慌失措、纷纷举起武器、四处张望寻找敌人来自何方时,凌弃的第二支箭已然离弦!这一箭直奔一名反应较快、正试图从腰间取下号角吹响示警的兽人士兵的手臂!箭矢精准地穿透皮甲,将其手臂钉在了身侧的车辕上,号角“当啷”落地!同时,凌弃的左手猛地一拉手中隐藏的兽筋绊索!
咔嚓!轰隆隆——!
预设的绊发陷阱被瞬间触发!坡顶上那几块被动了手脚、重达数百斤的巨石失去了最后的支撑,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沿着陡坡轰然滚落下来,挟着碎石泥土,如同天罚般砸向挤在一起、尚未散开的兽人群!
“小心上面!”
“滚石!快散开!”
凄厉的惨叫、愤怒的咆哮、巨石砸碎骨肉的沉闷声响、以及石块撞击地面的轰鸣声瞬间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曲死亡的乐章!至少有三四名兽人被巨石当场砸成肉泥,鲜血和脑浆迸溅!还有五六个被飞溅的碎石或滚落的边缘擦中,筋断骨折,惨叫着倒地翻滚!整个押运队伍瞬间陷入极度的混乱和恐慌之中,伤亡惨重,阵型彻底崩溃!
趁此良机,凌弃从巨石后一跃而出,身如苍鹰搏兔,寒铁短棍已然紧握在手!他目标明确,并非冲向兽人最多、抵抗可能最激烈的前队,而是直扑队伍最后方——那辆装载着珍贵皮毛的大车!那是他此行的唯一目标!
御侮十三式·蛇行鼠窜!他将这套精于潜行、闪避和利用地形的身法发挥到极致,身影在乱石堆间飘忽不定,时而贴地疾掠,时而借岩石掩护迂回,速度快到只留下一道模糊的黑影!
两名负责看守皮毛车的兽人士兵终于从最初的震惊中反应过来,眼见凌弃直扑而来,发出狂暴的咆哮,举起战斧和狼牙棒迎面扑来!
凌弃根本不与之硬拼,破军九击的狠辣刁钻此刻展现无遗!短棍如毒龙出洞,点向持斧兽人手腕的筋腱要害;身形诡异地一扭,避开狼牙棒的横扫,棍尾戳向另一兽人的腋下软肋!动作快、准、狠!
“咔嚓!” “呃啊!”
两名兽人几乎同时中招,一个手腕扭曲,武器脱手;另一个肋部剧痛,气息一滞,动作瞬间变形!
凌弃毫不停留,身形如旋风般掠过,已跃上皮毛车的车辕,左手短棍交到右手,左手握拳,运足腰力,重重一拳砸在驾车的那头暴躁蜥蜴驮兽的臀部敏感处!
驮兽遭受重击,发出痛苦而愤怒的嘶鸣,彻底受惊,猛地向前疯狂窜去!
“拦住他!抢回货车!” 一名似乎是小队副官的兽人从混乱中挣扎出来,声嘶力竭地吼道,试图组织起有效的抵抗。
但此刻,兽人队伍被突如其来的滚石袭击打得七零八落,死伤近半,幸存者也大多带伤,且被这精准、狠辣、目标明确的打击彻底打懵了,反应慢了何止一拍。凌弃驾驭着受惊的皮毛车,根本不恋战,利用马车本身作为临时屏障,不断挥动缰绳抽打受惊的驮兽,驾车朝着河床下游、与叶知秋隐藏位置完全相反的另一个方向疯狂冲去!他必须引开可能的追击,确保叶知秋的绝对安全。
几名受伤较轻的兽人怒吼着追来,但凌弃在疾驰的车辕上回身,短弓再次发挥威力,连珠箭发!箭矢如同长了眼睛,嗖嗖几声,又精准地射倒两个冲在最前面的追兵,惨叫声再次响起,迫使剩下的兽人脚步一滞,不敢过分逼近。趁着这点宝贵的空隙,皮毛车已经冲出狭窄的死亡河段,沿着相对开阔的下游河床,扬起尘土,狂奔而去。
凌弃驾车一路狂奔,冲出数里之地,直到回头望去,河床拐弯处早已不见踪影,身后也听不到任何追赶的脚步声和咆哮声(大部分兽人需要抢救伤员、收拾残局,已无力组织有效追击),才猛地一拉缰绳,将马车强行驱入河岸边一片茂密、易于隐藏的枯死胡杨林中。他迅速跳下车,用匕首割断套在受惊驮兽身上的皮索,任其嘶鸣着逃入山林深处,以免留下明显痕迹。然后,他拼尽全身力气,利用斜坡和滚木,将沉重的、装满皮毛的大车推进一个天然形成的、被茂密枯藤遮掩的浅洞内,并用大量的枯枝、落叶和藤蔓进行紧急而细致的伪装,从外面几乎看不出任何异样。
做完这一切,凌弃已是汗流浃背,气息微喘,手臂因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但他不敢有片刻停留,立刻沿着河岸,利用地形掩护,以最快速度迂回绕行,返回叶知秋藏身的地点。
当他气喘吁吁、带着一身尘土和汗味出现在芦苇丛外,打出安全的暗号时,一直紧绷心弦、焦虑万分的叶知秋才猛地松了一口气,几乎虚脱。看到他除了衣衫被荆棘划破几处、略显狼狈外,并无明显伤痕,她悬着的心才真正落下一半。
“得手了。皮毛藏在下游隐蔽处,暂时安全。”凌弃言简意赅,脸上带着一丝狩猎成功后的冷峻和疲惫,“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兽人可能会扩大搜索范围。”
两人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驾着自家马车,绕了一个极大的圈子,彻底避开兽人小队可能活动的区域以及那片发生过战斗的河床,专挑最难行、最隐蔽的路径,直到夜幕彻底降临,天地被浓重的黑暗笼罩,才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悄返回藏匿皮毛的地点。
借着微弱的星光和一支遮光的小型风灯,他们仔细检查了这车用性命搏杀换来的战利品。整整一车皮毛,捆扎得十分结实,种类和品质都远超他们最初的预期。整整两百张上好的皮毛,在火光下泛着柔和而珍贵的光泽。在乱世中,这无疑是又一笔足以让人眼红心跳的巨额横财。
他们没有时间过多感叹,迅速而费力地将这些沉重的皮毛重新装载到自己的马车上,覆盖上厚厚的帆布和杂物,伪装成普通货物。凌弃则如同最谨慎的猎人,仔细清扫了现场所有可能留下的痕迹——车辙、脚印、甚至折断的树枝都进行了处理。
随后,马车再次驶入沉沉的、寒冷的夜色中,带着丰厚的收获和随之而来的、可能被兽人记恨的新风险,继续向南跋涉。这次短暂却激烈的荒原遭遇战,如同在寂静岭地中骤然亮起的刀光,风险极高,但回报也极其丰厚。凌弃知道,这些珍贵的皮毛,将为他们通往帝都霜狼城的漫长旅程,增添一份至关重要的物资保障和谈判筹码。然而,袭击兽人运输队的后果,也如同一条隐形的毒蛇,可能正悄然苏醒,尾随在他们的车轮之后,等待着报复的时机。前方的路,在夜色中显得更加漫长和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