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网吧出来,傍晚的风带着凉意。林凡沉默地跟在张伟身后半步的距离,像一道沉默的影子。镇上的小街尘土飞扬,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刚才那个王倩,看见没?腿真他娘的不错,”张伟咂咂嘴,回味似的,用手肘用力捅了捅林凡的肋骨,“可惜了,跟你这闷屁说不着这个,你小子见了娘们屁都不敢放一个。”
林凡肋骨吃痛,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附和的笑,依旧没应声。他感觉自己脖颈上仿佛套着无形的绳索,线头牢牢攥在前面那个晃着膀子走路的人手里。
回到家,院门发出熟悉的、吱呀呀的呻吟。父亲坐在小马扎上,就着最后一点天光,专注地打磨一块木头,布满老茧的手指抚过木料,木屑像雪花一样簌簌落下,在他脚边积了薄薄一层。厨房里传来母亲炒菜的刺啦声和锅铲碰撞的声响。姐姐林悦则蹲在水井边,用力搓洗着一大盆全家人的衣服,细瘦的手臂在水里反复搅动,微微颤抖着。
看到他进来,林悦搓衣服的动作明显加快,频率慌乱,头也埋得更低,湿漉漉的刘海黏在光洁的额头上,不敢抬头看他一眼。
母亲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菜从厨房出来,围裙上沾着油渍,看到他,脸上立刻像绽开的花,声音里充满了毫无保留的宠溺:“凡凡回来啦?快坐下,马上就开饭。”她转头,声音瞬间拔高,变得尖利,像刀子一样划向井边的身影:“小悦!洗个衣服磨蹭到天黑!没看见你弟回来了?一点眼力见都没有!洗不完别想吃晚饭!”
林悦的肩膀剧烈地缩了一下,依旧没敢抬头,只是更加用力地搓洗着,仿佛想把自己也搓进水里去。她端起那盆沉重的、满是泡沫的污水,踉踉跄跄地走向后院,身影单薄得像风中芦苇。
饭桌上,气氛沉闷得如同暴雨前的低压。一盘青椒炒肉孤零零地摆在中间,里面的肉片屈指可数。父亲沉默地呷着廉价的散装白酒,眉头习惯性地锁着。母亲则像进行某种神圣仪式,不停地把盘子里有限的肉片一片片挑出来,坚定不移地堆到林凡碗里,很快就在白米饭上堆起了一座小小的肉山。
“多吃点,我儿子正长身体,辛苦。”母亲看着他,眼神里是纯粹的、近乎盲目的满足。
林凡看着碗里那座不断升高的“肉山”,又偷偷瞄了一眼对面姐姐的碗——只有小半碗米饭,和几根孤零零的、油光很少的白菜。姐姐林悦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几乎无声地扒着饭,筷子从头到尾没有伸向那盘肉的方向,仿佛那是什么禁忌的领域。
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死死扼住,吞咽变得异常困难。胃里一阵翻搅,刚才在网吧喝下的冰饮料此刻泛着酸气。
就在这时,林悦的筷子似乎无意识地、试探性地朝肉盘的方向微微挪动了一寸,那捏着筷子的指尖,因为长时间浸泡在冷水中而显得红肿。
几乎是同时,林凡的右手像被按下致命开关的机械臂,条件反射地猛地抬起,速度快得几乎带起了风声——这是烙印在他骨髓里的、要打掉姐姐筷子、扞卫自己“绝对领地”的本能前奏!
他的手抬到一半,如同撞上一堵无形的墙壁,猛地停在了空中!
他看到了姐姐的反应——不是愤怒,不是委屈,而是深入骨髓的恐惧。她的瞳孔在他手抬起的瞬间骤然收缩成两个黑点,脖子僵硬地梗着,整个单薄的身体呈现出一种准备承受击打的、绝望的紧绷。那只刚刚有所动作的手,像受惊的蜗牛触角,瞬间以更快的速度缩了回去,连带整个上半身都下意识地微微后仰,想要拉开距离。
这个姿态,像一把冰冷而精准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进了林凡记忆深处某个锈死、被封存的锁孔。
一种尖锐的、类似于心脏被狠狠攥紧、同时又被冰冷匕首刺穿的剧痛,猛地攫住了他!不是清晰的画面,而是一种灭顶的感觉——他曾无数次,在另一张年轻却写满绝望的脸上,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看到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被恐惧彻底摧毁的神情!那个身影……那个称呼……
他悬在半空的手,五指扭曲地蜷缩起来,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手背上的青筋因为极度用力而凸起。最终,那只蓄势待发的手没有落下,没有去抢夺,也没有拍向那双红肿的手。而是像被火烧到一样,猛地收回,狠狠攥成了拳头,骨节因为巨大的力量而挤压得泛出死白色。
他猛地低下头,避开父亲疑惑的目光,母亲担忧的注视,还有姐姐那残余着惊惧的余光,用尽全身力气,从剧烈起伏的胸腔里,挤压出几个压抑的、几乎是低吼的字:
“……我吃好了。”
他嚯地站起身,粗暴地推开几乎没动过、堆满肉的饭碗,碗底与桌面摩擦出刺耳的噪音。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他头也不回,几乎是逃跑一样冲回了自己的房间。
“砰——!”
房门被重重摔上,巨响在沉闷的屋子里回荡,震得屋顶仿佛都在颤抖。
饭桌上,陷入一片死寂。母亲看着他那碗原封不动的“肉山”,张了张嘴,最终什么声音也没发出,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和无措。父亲端起酒杯,停顿在半空,良久,又重重放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罕见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林悦依旧低着头,但扒饭的动作,却停顿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只有微微颤抖的肩头,泄露了此刻她内心同样不平静的波澜。
房间里,林凡背靠着冰冷而坚硬的房门,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像是刚刚从溺水的边缘挣扎回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撞击着肋骨。他缓缓摊开一直死死攥着的拳头,掌心赫然是四个深红色的、几乎要渗出血丝的月牙形指甲印。
改变,从来不是脑海里的幡然醒悟或唇齿间的豪言壮语。它是在每一个熟悉的、诱惑你堕落的老地方,在惯性这辆疯狂列车的边缘,用尽灵魂全部的力气,去踩下那脚鲜血淋漓的刹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