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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清晨,养心殿

天还没亮透。

林凡站在养心殿院子里,看着东方的天空一点点泛出鱼肚白。雪停了,但气温比昨天更低,呼出的气瞬间凝成白雾。他裹紧羽绒服,手里的热豆浆已经凉了一半。

今天是试点开工第一天。

院子中央已经搭起了一个临时工棚,里面堆放着分门别类的材料:碳纤维布卷成筒,环氧树脂桶整齐码放,各种工具挂在墙上。工棚门口贴着施工进度表和责任分工,苏晓昨天熬到半夜才做完。

六点半,工人们陆续进场。

李建国第一个到,五十多岁的老匠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工作服,外面套着反光背心。他挨个检查工具,用手掂量斧头,用指甲试刨刀刃口,动作熟练得像抚摸老朋友的皮肤。

“李师傅早。”林凡走过去。

“林工早。”李建国抬起头,眼里有血丝但精神头足,“昨晚又过了一遍图纸,东梢间那根檐柱,糟朽层比预想的深,可能要到十八厘米。”

“试验方案能覆盖吗?”

“能是能,但注胶压力要调整。压力小了渗透不进去,压力大了怕撑裂。”李建国从兜里掏出个小本子,上面画着密密麻麻的计算公式,“我重新算了,建议分三次注胶,每次间隔两小时。”

林凡接过本子看。李建国的字迹工整,计算严谨,连木材在不同温度下的膨胀系数都考虑进去了。

“就按您说的办。”林凡把本子还回去,“今天先做表面清理和探测,不急着注胶。”

“明白。”李建国点头,“稳着来。”

工人们到齐了,十二个人,都是李建国从故宫多年合作的老施工队里挑出来的。平均年龄四十五岁,最年轻的三十八,最年长的五十八。他们不说话,只是默默整理工具,检查安全绳,气氛肃穆得像准备上战场。

七点,苏晓到了。

她今天没穿工作服,而是换上了一身深蓝色的连体工装,头发扎成紧紧的丸子头,戴着安全帽,看起来像换了个人。

“林工,监测设备调试好了。”她指着工棚里的一排屏幕,“十六个传感器,温度、湿度、应变、振动,数据实时传输到云端,我手机能随时查看。”

屏幕上,养心殿的3d模型正在旋转,关键部位标注着红点。数据流在侧边栏滚动,全是绿色的正常值。

“冗余系统呢?”林凡问。

“有。”苏晓调出另一个界面,“一套有线传输,一套无线,万一都断了,本地存储能保存七天数据。”

正说着,周启明的车开进了院子。

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中式外套,围着围巾,手里提着个旧式的牛皮公文包。下车后,他没直接走过来,而是先绕着院子走了一圈,查看材料堆放,检查防火设施,甚至蹲下身摸了摸地面有没有结冰。

最后才走到工棚前。

“都准备好了?”他问。

“准备好了。”林凡说。

周启明看了看表:“七点二十。按老规矩,开工前要拜祖师爷。”

这是林凡没想到的。

李建国却已经准备好了——一张小供桌,上面摆着鲁班像(打印的),一碟糕点,三炷香。工人们自动站成一排,神色恭敬。

“林工,”李建国低声解释,“故宫修了六百年,每回动大工都有这仪式。不是迷信,是提醒咱们:手里干的活,肩上扛的是祖宗的东西。”

林凡点头,站到队伍里。

周启明点香,双手举过头顶,对着养心殿拜了三拜,然后把香插进临时带来的香炉里。

“祖师爷在上,晚辈周启明,今日动工修葺养心殿。”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晰,“不敢说有通天手艺,但必竭尽所能,用心用力。求祖师爷保佑,工程顺利,人员平安,古建延年。”

说完,深深一躬。

工人们跟着鞠躬。

林凡也弯下腰。那一刻,他感到一种奇异的连接——不是宗教意义上的,而是一种跨越时间的责任传递。从明清的匠人,到民国的修理工,到建国后的老师傅,再到今天的他们。每一代人,都用各自的方式,试图让这些建筑多活一些年岁。

香燃着,青烟袅袅升起,在寒冷的空气中慢慢散开。

“开工。”周启明说。

二、第一道工序

第一项工作是搭设保护棚。

养心殿东梢间外,工人们开始架设钢管脚手架。不是普通建筑工地那种粗糙的搭法,而是小心翼翼,每个扣件都要拧三遍,每根横杆都要用水平仪测过。

林凡和苏晓在室内,对着那根需要修复的檐柱做最后的探测。

柱子直径约四十厘米,表面漆皮斑驳,露出底层的木材。在离地一米五的高度,有一片明显的糟朽区——颜色深暗,质地松软,用指甲一掐就能掉渣。

“探测点定在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林凡用粉笔在柱子上标记了六个点,“先用手动探针测深度,再用内窥镜看内部结构。”

李建国亲自操作。他取出一根特制的探针——不锈钢细杆,头部有刻度,尾部连着电子读数器。轻轻刺入糟朽区,慢慢推进。

“深度十七点三厘米。”他报数。

苏晓记录。

第二个点:“十八点一。”

第三个点:“十六点八。”

……

六个点测完,平均深度十七点六厘米。比图纸标注的深了两厘米多。

“内窥镜。”林凡说。

更精密的设备上场。一根直径五毫米的柔性光纤探头,从预先钻好的小孔伸入柱体内部。图像传到平板电脑上——木材的微观结构清晰可见。

糟朽的部分,木质纤维断裂、空洞、有菌丝残留。但令人欣慰的是,糟朽层和健康木材之间有明显的分界,没有扩散性病变。

“可以修。”李建国盯着屏幕,“把糟朽层剔除,填充加固,柱子还能用。”

“剔多少?”苏晓问。

“全剔干净不现实,会把柱子掏空。”林凡思考着,“剔到分界线,保留三到五厘米的健康过渡层。然后用低黏度树脂渗透加固过渡层,增强整体性。”

方案确定。

但真正动手前,还有一步:取样存档。

苏晓拿出一个精致的小钻头,在柱子不显眼的位置取了黄豆大小的木屑,装进密封玻璃瓶,贴上标签:时间、位置、取样人。

“这能存多久?”林凡问。

“理论上永久。”苏晓说,“低温干燥保存,未来的技术可以从中提取树种、树龄、生长环境甚至历史气候信息。我们现在修房子,要给五百年后的人留研究材料。”

五百年。

林凡看着那个小瓶子。现在取样的他们,和五百年后研究这些样品的人,会因为这一小撮木屑,产生某种跨越时空的连接。

这种想象,让他感到震撼。

九点,保护棚搭好了。

钢管骨架,外面覆着阻燃帆布,形成一个封闭的工作空间。内部安装了临时照明和取暖设备——温度必须保持在5度以上,否则环氧树脂不固化。

“林工,可以开始剔除了。”李建国说。

两个最有经验的老师傅上前。他们用的不是电锯电钻,而是传统的手工工具:窄凿、扁铲、手锯。动作极慢,极轻,像外科医生在做手术。

“嗤——嗤——”

凿子与木材接触的声音,在安静的工棚里格外清晰。糟朽的木屑一片片剥落,露出下面颜色较浅的健康木材。每剔几下,就要停下来用手摸,用眼睛看,判断进度。

林凡站在旁边,不说话,只是看。

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中国古建筑修复的现场。和在柬国修女王宫不同,这里的节奏更慢,更谨慎,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敬畏。

“林工,”周启明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身边,“感觉怎么样?”

“很不一样。”林凡诚实地说,“在柬国,我们更多考虑的是‘怎么把房子修得不倒’。在这里,感觉还要考虑‘怎么修才不算破坏’。”

“因为这里每块木头都有故事。”周启明看着那根柱子,“这根檐柱,可能是乾隆年间换过的。当时换它的匠人,会不会也像我们现在这样,一边修一边想:这柱子要撑多少年?”

他顿了顿:“古建筑修复,本质上是和时间谈判。我们这代人能争取多少年,下一代人又要接着谈。”

柱子那边,老师傅举起了手:“李工,剔到分界线了。”

李建国过去检查,用手电照着,一寸寸看。然后点头:“可以了。准备清洗。”

高压气枪吹走浮尘,软毛刷清理缝隙,最后用酒精棉片擦拭表面。柱子露出了“伤口”——一个深约十八厘米,直径三十厘米的不规则凹槽。

健康木材呈淡黄色,纹理清晰,质地坚实。

“拍照存档。”苏晓举着相机,从各个角度拍摄。

“现在注胶?”一个年轻工人问。

“不。”林凡说,“等。”

“等什么?”

“等木材适应环境。”林凡解释,“刚才的清理改变了表面的温湿度,木材会有微小的形变。等它稳定下来再注胶,粘合效果更好。”

这是他在柬国学到的经验——木材是有生命的,会呼吸,会变化。修复不是机械操作,而是与材料的对话。

大家退出工棚,让柱子“休息”。

外面,已经是上午十点多。阳光终于穿透云层,照在养心殿的黄琉璃瓦上,积雪开始融化,水滴从屋檐滴落,发出规律的“嗒、嗒”声。

三、午间插曲

午饭在故宫员工食堂吃。

林凡打好饭,找了个角落坐下。刚吃两口,对面坐下一个人。

是李文斌教授。

“林工,上午顺利吗?”他问。

“顺利。正在做前期处理。”

李文斌点点头,夹起一块红烧肉,却没吃,而是压低声音说:“昨天,有人来找我打听你。”

林凡心里一紧:“谁?”

“一个叫陈杰的人,说是‘东方遗产’公司的顾问。”李文斌说,“他问了很多关于试点方案的问题,特别关心材料来源和施工工艺。”

东方遗产。

红姐提到的那个公司。

“您怎么回答的?”林凡问。

“我说技术细节不清楚,让他找项目组。”李文斌说,“但他挺执着,约我下午喝茶,说要‘深入交流’。我推了,但他可能会去找别人。”

“谢谢李老师提醒。”

“林工,”李文斌放下筷子,“我不是想多管闲事。但我在故宫三十多年,见过太多事。有些外面的公司,打着‘合作’‘交流’的旗号,实际上是想把项目引向对他们有利的方向。你要小心。”

“我明白。”

“还有,”李文斌的声音更低了,“院里最近有些议论,关于你的……背景。有人说你在柬国的事没那么简单,说你可能是靠不正当手段拿到项目的。”

林凡感到后背发凉:“谁在传?”

“不清楚,但传得挺广。”李文斌看着他,“林工,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但舆论这东西,有时候不需要证据,只需要怀疑。你得想办法澄清。”

“怎么澄清?”

“用成果。”李文斌说,“把试点做成功,做得漂亮,让所有人都看到你的能力。到时候,谣言不攻自破。”

正说着,苏晓端着餐盘过来了。

“李老师,林工。”她坐下,脸色不太好看,“刚才材料实验室那边说,我们订的那批环氧树脂,送货时间要推迟。”

“推迟多久?”林凡问。

“三天。”苏晓说,“说是厂家生产线出了问题。但我觉得不对劲——那家厂是我们长期合作的,从没出过这种问题。”

林凡和李文斌对视一眼。

太巧了。

刚开工,关键材料就推迟。

“备用方案有吗?”林凡问。

“有,另一家厂的同类产品。”苏晓说,“但需要重新做相容性试验,最快也要两天。”

“那就做。”林凡果断决定,“不能等。李师傅那边可以先做其他准备工作,等材料到了再注胶。”

“好,我下午就去安排。”

吃完饭,林凡没有直接回养心殿,而是走到故宫一个僻静的角落,给张伟打电话。

“查一下‘东方遗产’公司。”他开门见山,“还有,查查我们用的那家环氧树脂厂,最近有没有异常。”

“出事了?”张伟问。

“材料推迟送货,可能不是巧合。”林凡说,“另外,有人开始在故宫散布关于我的谣言。”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林哥,要不要我派人过去?”

“暂时不用。”林凡说,“但你在柬国那边加快调查,特别是红姐说的欧洲基金会和东方遗产的关系。我要确凿证据。”

“明白。对了,索菲亚那边……”

“她回邮件了?”

“嗯。我按你的意思,婉转地表示可以提供有限帮助,但需要了解具体情况。”张伟说,“她回复说,签证问题主要是资金证明不足——她母亲出事後,账户被冻结,她拿不出续签要求的存款证明。”

“需要多少钱?”

“法国学生签证,要求每年至少有一万欧元的资金证明。她现在差大概六千欧。”

六万人民币左右。

对林凡来说不算大数目,但问题不是钱,而是该不该给。

“先别答应。”林凡说,“查查她的底细。如果她真的清白,再考虑帮忙。”

“好。”

挂了电话,林凡站在红墙下,看着墙头枯萎的藤蔓。

冬天还没过去,但有些植物已经冒出了嫩芽——灰色的枝干上,星星点点的绿意,倔强而脆弱。

就像他现在要做的事。

四、意外的访客

下午两点,林凡回到养心殿工棚。

李建国带着工人在做周边构件的加固——那些暂时不动,但要确保在修复期间不会出问题。锤子敲击木楔的声音,锯子切割木材的声音,在院子里有节奏地响着。

苏晓去材料实验室了。

周启明也不在,说是去开院务会。

林凡穿上工作服,准备帮忙。刚拿起一把凿子,院门口进来一个人。

不是故宫的工作人员。

那人五十岁上下,穿着藏青色西装,外面套着羊绒大衣,戴金丝眼镜,手里提着精致的皮质公文包。气质儒雅,但眼神锐利。

“请问,林凡先生在吗?”他问,普通话标准,略带上海口音。

林凡放下工具:“我就是。”

“您好。”男人走过来,伸出手,“陈杰,‘东方遗产’咨询公司的高级顾问。冒昧来访,还请见谅。”

林凡和他握手。手掌干燥,有力。

“陈先生有事?”

“听说养心殿试点今天开工,特来观摩学习。”陈杰微笑,“我们在上海也做一些历史建筑保护项目,但对故宫这样的顶级工程,一直心向往之。”

话说得客气,但林凡听出了弦外之音。

“现在还在前期准备阶段,没什么可看的。”林凡说。

“不妨碍。”陈杰环顾院子,“我能看看吗?就看看,不打扰。”

话说到这份上,不好直接拒绝。

“请便。但施工区域不能进。”

“当然当然。”

陈杰在院子里慢慢踱步,看得很仔细——看材料堆放,看工具摆放,甚至弯腰看地面上的木屑。他拿出手机想拍照,被林凡制止了。

“抱歉,施工禁止拍照。”

“理解理解。”陈杰收起手机,笑容不变,“林工,听说您用了很多创新技术。碳纤维,环氧树脂,这些都是国际前沿啊。”

“只是工具,关键看怎么用。”林凡谨慎回应。

“说得对。”陈杰点头,“工具是工具,人才是核心。林工在柬国的成就,我们早有耳闻。能把女王宫那样的世界遗产修好,实力非凡。”

他开始套近乎。

林凡不说话,等他下文。

“其实,”陈杰话锋一转,“我们公司一直想拓展古建筑修复业务,但苦于没有顶尖的技术团队。不知道林工有没有兴趣……合作?”

“合作什么?”

“很多方面。”陈杰说,“比如材料供应——我们代理几家欧洲顶级品牌的古建修复材料,性能比国产的好不少。比如技术咨询——我们有欧洲专家团队,可以远程支持。甚至项目合作——如果养心殿试点成功,我们可以一起承接其他国家级项目。”

条件听起来很诱人。

但林凡想起了红姐的话:他们要让你失败,而且要失败得很难看。

“谢谢陈先生好意。”林凡说,“但试点方案已经确定,所有材料和技术路线都经过专家论证,不好随意更改。”

“理解理解。”陈杰不以为意,“那以后有机会再合作。对了——”

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林凡:“这是我的联系方式。林工如果遇到什么困难,比如材料短缺,技术难题,随时可以找我。我们在行业里还是有些资源的。”

林凡接过名片。烫金字体,手感厚重。

“另外,”陈杰压低声音,“我听说院里有些关于林工的……闲话。别往心里去,树大招风嘛。如果有需要,我们也可以帮忙做些公关工作。”

“不用了。”林凡说,“清者自清。”

“有骨气。”陈杰竖起大拇指,“那我就不打扰了。祝试点顺利。”

他走了,背影在故宫的红墙下渐渐远去。

林凡看着手里的名片,翻过来,背面印着一行小字:文化遗产保护与可持续发展。

说得真好听。

他把名片塞进口袋,继续工作。

但心里,已经拉响了警报。

五、玛雅的下午

同一时间,宾馆房间里。

玛雅睡了个午觉醒来,感到腰酸。怀孕六个月,肚子越来越大,行动越来越不方便。她撑着坐起来,摸了摸肚子。

“宝宝,你又在踢妈妈。”

咚咚。

像是回应。

她笑了,慢慢下床,走到窗边。

北京的天空是灰白色的,没有柬国那种透亮的蓝。但阳光很好,照在胡同的屋顶上,瓦片反射出温润的光。远处有鸽群飞过,鸽哨声悠长。

肚子饿了。

她想起林凡早上走时说的话:冰箱里有吃的,热一下就能吃。

打开冰箱,里面有包子、粥,还有洗好的水果。她热了碗粥,坐在窗边小口小口喝。

门铃响了。

玛雅愣了一下。林凡有钥匙,不会按门铃。会是谁?

她走到门边,从猫眼往外看。

是个年轻女孩,二十多岁,扎着马尾,背着双肩包,手里提着个果篮。

“请问是玛雅女士吗?”女孩用不太流利的英文问。

玛雅打开门,但没取下防盗链:“你是?”

“我叫王雨,是故宫志愿者办公室的。”女孩笑着说,“听说您从柬国来,林工又忙,怕您一个人无聊,领导让我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原来如此。

玛雅取下防盗链:“请进。”

王雨进来,把果篮放在桌上:“这是院里一点心意。林工为养心殿项目辛苦了,您大老远过来支持他,我们都很感动。”

“谢谢。”玛雅给她倒水,“请坐。”

王雨坐下,好奇地打量玛雅:“您中文说得真好。”

“跟林凡学的。”玛雅说,“还有,我妈妈是华人。”

“难怪。”王雨眼睛一亮,“那您对北京还习惯吗?”

“有点冷,但很新奇。”玛雅看着窗外,“这里和暹粒完全不一样。”

“是啊,一个是古都,一个是古都。”王雨笑,“但都是历史悠久的城市。对了,您要是闷,我可以陪您出去走走。附近有景山公园,天气好的时候能看到故宫全景。”

玛雅心动,但摸了摸肚子:“我走路慢,怕耽误你时间。”

“不耽误,我今天就是来陪您的。”王雨很热情,“走吧,穿暖和点,我们慢慢走。”

半小时后,两人走进了景山公园。

虽然是冬天,但公园里依然有不少人——锻炼的老人,约会的情侣,写生的学生。松柏苍翠,亭台错落,确实和柬国的热带风光完全不同。

爬到半山腰,玛雅有些喘,找了张长椅坐下。

从这里看出去,故宫的全景展现在眼前——一片金黄色的屋顶,层层叠叠,铺展到天际线。午后的阳光斜照,琉璃瓦闪着光,像一片金色的海洋。

“真美。”玛雅轻声说。

“我第一次看到时也这么觉得。”王雨坐在旁边,“这么大一片宫殿,都是木头和石头建的,能保存六百年,真是奇迹。”

“林凡说,他要修的养心殿就在那片屋顶下面。”

“对,东北角那里。”王雨指了个方向,“林工很厉害,院里很多老专家都佩服他。”

玛雅笑了,眼里有骄傲:“他一直很厉害。在柬国也是,别人修不好的,他能修好。”

“您和他怎么认识的?”王雨好奇地问。

玛雅想了想,从王倩的车祸说起,说到乌那隆寺的祈福,说到林凡开始修复寺庙,说到他去村里找木料,遇见她……

故事很长,她挑着重要的讲。

王雨听得很入神。

“所以,您是先爱上他修的房子,再爱上他这个人?”她问。

玛雅愣了一下,然后点头:“可以这么说。看他修房子,就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认真,负责,有耐心。木头不会骗人,手艺也不会。”

“真好。”王雨感叹,“像电影一样。”

坐了一会儿,继续往上走。

快到山顶时,玛雅的手机响了。是林凡。

“在哪儿?”他问。

“景山公园,和王雨一起。”玛雅说,“从山上能看到你工作的地方。”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注意安全,别太累。我这边下班就去接你。”

“好。你忙你的,我没事。”

挂了电话,王雨笑着说:“林工真体贴。”

“他一直这样。”玛雅说,忽然想起什么,“王雨,你知道‘东方遗产’公司吗?”

王雨的笑容僵了一下:“您怎么知道这家公司?”

“听林凡提过。”

“那是一家……有点争议的公司。”王雨斟酌着词句,“他们确实做文化遗产项目,但业内评价两极。有人说他们专业,有人说他们……太商业化。”

“怎么讲?”

“就是,把文物保护当成生意做。”王雨压低声音,“我听说,他们想垄断高端修复材料市场,还想推欧洲标准,排挤国内的传统工艺。院里有些老师傅很反感他们。”

玛雅若有所思。

走到山顶的万春亭,视野豁然开朗。整个北京城铺展在脚下,故宫像一块精致的模型。

风吹过,有点冷。

玛雅裹紧围巾,手放在肚子上。

宝宝今天特别安静,可能也在看风景。

六、傍晚的会议

下午五点,养心殿院子里的灯亮起来了。

第一天的工作基本完成:柱子清理完毕,周边加固做完,监测系统正常运行。工人们开始收拾工具,清扫场地。

周启明从院务会回来了,脸色不太好看。

他把林凡叫到工棚里:“环氧树脂推迟送货的事,你知道了吧?”

“知道了。已经启动备用方案。”

“备用方案要重新试验,耽误工期。”周启明皱眉,“更麻烦的是,下午的院务会上,有人拿这事做文章。”

“怎么说?”

“说我们方案不周全,关键材料都保证不了,怎么能保证工程质量。”周启明看着林凡,“还说你经验不足,在国外修寺庙可以,修故宫这种级别的建筑,还是太年轻。”

又是这种论调。

“谁说的?”林凡问。

“不重要。”周启明摆摆手,“重要的是,现在很多人盯着试点。一点小问题,都会被放大。所以林工,接下来每一步都不能出错。”

“我明白。”

“另外,”周启明压低声音,“那个陈杰,下午也去找我了。”

林凡心里一紧:“他说什么?”

“表面上很客气,说想学习交流。”周启明说,“但话里话外都在探听试点的技术细节,还暗示如果我们遇到困难,他们可以提供‘解决方案’——包括替换材料,甚至替换技术团队。”

“您怎么回答?”

“我说,故宫的项目,不需要外人插手。”周启明冷笑,“但他不死心,说可以‘免费提供欧洲专家咨询’。林工,这帮人盯上我们了。”

“他们想干什么?”

“要么把项目搅黄,证明传统方法不行,他们的欧洲方案才靠谱。要么把项目抢过去,控制技术路线,以后故宫的项目都得听他们的。”周启明说得很直白,“这两种,哪一种对我们都是灾难。”

工棚外,工人们陆续下班了。院子里安静下来,只有照明灯在风中微微摇晃。

“周主任,”林凡说,“红姐在监狱里告诉我,欧洲基金会和东方遗产是一伙的。他们在柬国的生意被我断了,现在要来中国报复。”

周启明愣住了:“红姐?她为什么告诉你这些?”

“因为她恨那些人更甚于恨我。”林凡简单说了监狱会面的情况,“她说,那些人答应保护她,但出事後立刻抛弃了她。她想借我的手报复。”

“情报可信吗?”

“需要验证,但逻辑上讲得通。”林凡说,“而且陈杰今天的出现,太巧了。我们刚开工,他就来,还主动提出‘帮忙’。”

周启明沉思了很久。

“林工,”他最后说,“这事比我想象的复杂。原来以为是技术路线之争,现在看来是利益集团在博弈。我们成了棋盘上的棋子。”

“但棋子也可以变成棋手。”林凡说。

“你想怎么做?”

“两条线。”林凡说,“第一,把试点做成功,用事实堵住所有人的嘴。第二,暗中调查东方遗产和欧洲基金会的关系,收集证据。如果他们真有不法行为,就曝光。”

周启明看着他:“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

“知道。”林凡平静地说,“但在柬国我已经经历过一次。再来一次,我有经验。”

“你需要什么支持?”

“两样。”林凡说,“第一,院里要顶住压力,不能因为有人议论就动摇。第二,施工期间加强安保,防止人为破坏。”

“第一点我可以保证。”周启明说,“陈院长那边我去沟通。第二点……我会申请增加监控和巡逻。”

“谢谢周主任。”

“别谢我。”周启明拍拍他的肩,“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船翻了,谁都跑不了。”

正说着,林凡的手机响了。

是玛雅。

“林凡,我有点不舒服。”她的声音有些虚弱。

“怎么了?”

“肚子……有点疼。”

林凡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在哪儿?”

“宾馆房间。王雨送我回来了。”

“我马上到!”

挂了电话,林凡对周启明说:“抱歉,我得先走。玛雅不舒服。”

“快去吧。”周启明说,“这边我来收拾。”

林凡冲出故宫,拦了辆出租车,一路催着司机快开。

脑子里乱糟糟的——玛雅,宝宝,千万不能有事。

七、急诊室

赶到宾馆时,王雨正扶着玛雅坐在大堂沙发上。

玛雅脸色苍白,手捂着肚子。

“怎么样?”林凡冲过去。

“疼……一阵一阵的。”玛雅咬着嘴唇。

“去医院!”

林凡抱起玛雅,王雨帮忙开门叫车。十分钟后,他们到了最近的医院急诊。

医生检查后,表情严肃:“宫缩有点频繁,需要住院观察。有先兆早产的迹象。”

“早产?”林凡感觉腿都软了,“才六个月……”

“六个月早产存活率不低,但风险很大。”医生说,“先住院,用药抑制宫缩,尽量保到足月。”

玛雅被推进病房,挂上点滴。

林凡守在床边,握着她的手:“别怕,我在这儿。”

玛雅的眼泪流下来:“对不起……我不该走那么多路……”

“不是你的错。”林凡擦掉她的眼泪,“宝宝会没事的,你也会没事的。”

王雨去办住院手续了。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监测仪规律的滴答声。窗外,北京的夜晚灯火通明,但那些光显得很遥远。

玛雅慢慢睡着了,药效起作用了。

林凡坐在床边,看着妻子苍白的脸,又看看监测仪上宝宝的心跳曲线——还稳定,但比正常快一点。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不是怕事业失败,不是怕敌人陷害,而是怕失去家人。

手机震动。

是张伟的邮件。

点开,附件是一份初步调查报告:

东方遗产公司,注册于上海自贸区,法人代表陈杰。股东结构复杂,穿透后有两个海外基金,其中一个在卢森堡注册,与欧洲文化遗产基金会有资金往来。

公司在过去三年参与了十七个历史建筑修复项目,其中十一个后来出现了质量问题,需要二次修复。但每次都成功把责任推给施工方或材料商。

报告最后附了一张照片:陈杰在巴黎与一个白人男子的合影。白人男子叫施耐德——正是圣栲寺那个欧洲专家。

证据链开始清晰了。

但林凡现在没心思细看。

他关掉手机,专注地看着玛雅。

她的手很凉,他轻轻握着,试图传递一点温度。

护士进来查房,量血压,测胎心。

“胎心稳定些了。”护士说,“但还要观察24小时。你是她丈夫?”

“是。”

“孕妇情绪很重要。别让她紧张,别让她累着。”护士顿了顿,“工作再忙,也要顾家。”

“我知道。”

护士走了。

林凡俯身,在玛雅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我会保护好你们的。”他轻声说,“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窗外,夜深了。

北京开始下起今年的第三场雪。

雪花在路灯的光晕中飞舞,像无数白色的蝴蝶,扑向大地,扑向这座古老的城市。

而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陈杰坐在豪华酒店的套房里,正在和欧洲通视频电话。

“计划进展顺利。”他用英语说,“材料已经延迟,舆论开始发酵。接下来只要在施工中制造一点‘意外’,就能让整个试点崩盘。”

屏幕那头的人说了什么。

陈杰笑了:“放心,我知道分寸。不会死人,但会让他们修不下去。到时候,就该我们上场了——带着欧洲最先进的技术,来‘拯救’故宫的项目。”

他端起红酒,抿了一口。

“对了,那个林凡的妻子住院了。孕中期先兆早产。这倒是意外收获——家庭出事,他的注意力就会分散。”

“要利用吗?”对方问。

“暂时不用。”陈杰说,“但可以留着当后手。必要的时候,家庭软肋是最好用的武器。”

视频结束。

陈杰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雪景。

“林凡啊林凡,”他自言自语,“在柬国你赢了,但这里是中国。游戏规则,不一样。”

雪,越下越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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