甬道一片漆黑,反倒是林乔适应得更快。她凭着那份线路图拐过一道又一道弯,依依牵着她躲过凸出来的石壁。
霍乘风背着人视线本就有些受阻,林乔便让拿着火折子的林曦随他走在中间。
而沈昭落在最后,时不时往后瞥一眼。
“小姐,官府的人真会管吗?”
霍乘风避开徐珏伤腿,又将他往上颠了颠。
他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鬼市存在这么多年,官府从不过问,两边一向井水不犯河水。要他说,还不如直接去找相爷。
“从前不管是没必要管。”
林乔脚步不停,声音从前方传过来:“鬼市能大大咧咧出现在京城城郊,必定经过官府允许。”
“如你所说,鬼市汇集三教九流,称得上是个不法之地,存在这么多年,那必然和官府利益一致。或许朝廷内有身居高位之人与鬼市有某种利益往来,因此庇护多年,但你说过鬼市无主,也就意味着大小势力纷争不断,稍不注意那些利益往来便会败露,因此这种可能很小。”
“但还有另一种可能……”
林乔沉吟片刻,接着道:“水至清则无鱼,与其让他们在背地里做见不得人的勾当,不如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鬼市虽‘见不得人’,但也恰好给了许多人容身之所。”
当她眼盲时,世间反倒褪了层虚浮的外壳,心也变得更加清明。
她看不见他们狰狞的面色,看不见他们的逞凶斗狠,只有耳尖捕捉到的无奈低叹。
其中不乏对奇珍异宝的询价,但更多的是对米粮布匹价格的关心。
破草席被风吹得悉簌作响,接着是粗噶的咳嗽声;多走几步又是赌坊中骰子的“哗啦啦”声,喧嚣笑闹好不畅快;有人在寒夜里挣命,有人在暖屋里赤膊一掷千金。
这些声音都顺着羊杂汤香浓的味道一同飘过来,融进酸甜苦辣。
霍乘风还是不解:“照这么说,若鬼市一直在官府掌控之中,那这群孩子的事他们知不知道。”
“不确定,所以我让段行舟他们一进城就将事情闹大,再加上屯兵之说,京兆府再一出动,这件事便只能放在明面上来解决。”
“而官府一直持放任态度,也正是因为鬼市是个无主之地,一盘散沙成不了气候。但若是这些人有了头头,甚至是个心狠手辣之辈,那官府自然会重视,毕竟这是在天子脚下,若出了事,谁都吃不了兜着走。”
采生折割之事既然有浮生阁的参与,背个锅也不亏,到时候京兆府一来,屯兵真假已经不重要。
林乔又拐过一道弯,往前走了几丈后突然顿住脚步,她微微侧过头,目光投向刚才经过的地方,像是在确认什么。
依依疑惑地扯了扯林乔的衣袖。
林曦正在尽力理解方才林乔说的话,没注意前路差点撞上去。林乔将她拉至身后,顺便一口气将火苗吹灭,四周陷入一片漆黑。
她开口道:“沈昭,你觉得我说的对吗?”
没人说话。
林曦二人也警觉起来,握紧手中武器。
被问话那人此刻脖颈间正横着一把匕首,随着每次吞咽,喉结都险险擦过锋利的刀锋。
他听到林乔的话时,原本微蹙的眉峰慢慢舒展开,眼中漾出点细碎的光。
匕首又离他的脖颈近了些。
他平静一扫,唇角不自觉抿出个弧度:“林姑娘说的都对。”
紧接着话锋一转:“怎么火灭了,不继续往前走吗?”
“火折子沾了点潮气,曦姐姐在想法子能不能重新点燃。”
说话的间隙,林乔离他声音越来越近,腰间金铃随着她的轻盈的步子微微晃动,却没发出一点声响。
她眼盲后,听觉尤为灵敏,方才拐弯时明明是四个人的脚步声却只剩三个。
林曦步子轻巧,近乎无声,霍乘风背着人,声音则要沉重些。
甬道里的黑稠得化不开,每走一步都像迈进无底的深渊。
那点光亮朝他越来越近,而身后挟持他那人并无半点反应,沈昭这才意识到,只有他能看见林乔腰间发光的金铃。
“依依,帮我。”
林乔这句话说出来时,沈昭明显察觉身后那人动作一滞。
趁他分神之际,沈昭强撑着发软的四肢,猛地向后一撞,矮身旋拧朝着发光的金铃挣脱出去。
依依刚准备指明那人位置时,沈昭恰好“滑”出去,站起来却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依依也看清了那人模样,惊喜道:“山岳伯伯!”
林乔听见闷哼声还以为沈昭出了事,学着依依唤了声“山岳伯伯”。
黑暗中的人语气急切:“你是谁!”
“噗”
火折子重新点燃。
鬼山岳隐在黑暗中,只露出下半身,身上裹着的布条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像是被泥水浸透又晒干无数次,硬邦邦贴在身上,宛若枯老的树根,好似随便一摇就散架。
他嗓音沙哑:“依依在哪儿,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别人听不见依依说话,她只能跑到林乔身边:“姐姐,山岳伯伯是好人,我原本早该死的,是山岳伯伯从他们手里救下的我。”
鬼山岳没听到回话,往前踉跄几步,整个人笼罩在微弱的烛火中。
他背驼成拱桥,脖子向前伸着,一顶破帽子盖住稀稀拉拉的发顶,浑身上下只剩那双眼睛还亮堂,他越过林曦看向身后的林乔时,面露古怪:“你竟是个瞎子。”
如今林乔借着火光依稀能辨清身形,只是对面人的脸还稍微模糊。
沈昭就在她身侧,扶着石壁勉强站了起来。
“解药。”林乔朝山岳伸出手:“解药给我,我就告诉你。”
他又朝林乔走近几步,驼背都挺直了些:“他只是中了软筋散,一个时辰后便会自行恢复,快告诉我!”
林乔语气不变:“解药。”
鬼山岳脸色瞬间阴沉,但还是不情不愿从怀中掏出一个赭色瓶子扔给沈昭。
沈昭接过后,倚着石壁打开,乍然被一股浓烈的臭味熏得直犯干呕。
像于明一个月没洗的臭袜子混着股咸鱼味,在闷热的被窝里发酵了三天三夜。
若不是效果立竿见影,他觉得这老头就是在故意捉弄他。
“小姑娘,现在总可以说了吧。”
林乔并不急着回答,反问道:“依依说你救过她,你又是谁。”
这人认识依依,还能悄无声息跟在他们身后借着地形劫持沈昭,想必对这暗道十分熟悉。
“哼!你这小——”
他话还未说完,突然有只短尾老鼠顺着他垂在地上的破布条攀爬到肩头。
他目光沉沉扫过林乔等人,下一瞬藏在袖中的手猛地一扬,白色粉末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林曦和沈昭捂住口鼻一左一右携着林乔往后躲,而他也借此隐去身形。
“小姐,这药……好恶心。”
臭死了!
林曦拍了拍身上沾染的粉尘,幸亏他们躲得快。
“走吧。”
依依蔫巴巴牵着林乔的手,回头看了好几眼,她犹豫道:“姐姐,山岳伯伯是个好人。”
“依依,他是不是好人并不重要,我们现在应该做的是将剩下的人都救出来,多耽误一会儿,他们就多一分危险。”
“对不起,姐姐。”
林乔掌心轻轻覆在她头顶揉了揉:“你没错,依依是个勇敢的小姑娘。”
她走在最前头,脚步明显匆忙许多,以致完全忽视了后面跟着的三人。
林曦还没从方才那声“瞎子”中缓过神来,现在又听见林乔自言自语。
她木着一张脸,掐着霍乘风胳膊的手直打颤:“你是不是叫依依,快说,说你就叫这个名字。”
霍乘风之前也从段行舟嘴里听过依依,不过那会儿那人只一个劲往前跑,后来又忙着救人,便什么都没问。
他现在都还有些糊里糊涂,但见林曦怕得脸色发白:“是是是,我就叫依依,我小名。”
“你放屁,自小一起长大,你有没有小名我不知道!”
霍乘风翻了个白眼,收了收肩,牢牢托住背上的人朝前走去,他懒得理她。
林曦连忙追上:“不对,掐你你怎么不叫疼?”
她很清楚自己手劲有多大,从前一碰他就吱哇乱叫,这狗东西又背着她偷学什么了!
“呵,你掐的又不是我,我疼个什么劲。”
“……”
林曦炸了:“你他娘不提醒我!他腿都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