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林小公子将他带来,徐珏从不知盛京西街还有个清源堂。
他从前也进京瞧过大夫,并未听过这号人物。
眼前这大夫是林家亲戚?
秦婆婆歪在椅上,见他一脸犹豫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哎哟,小伙子,一看你就是头次来,咱们喻大夫医术好着呢。”
“别看清源堂女大夫多,但是个顶个得好,老婆子当年我——”
喻灵瞥了她一眼:“秦婆婆,针灸时莫要说话。”
后者立马老实,端坐起身,连眼睛都不敢乱瞟。
徐珏也不再犹豫,费力抬起腿搭在一旁的木凳上,心中怀揣着期待,万一呢。
情况比喻灵想象中好上不少,肌肉尚未完全萎缩,只是髌骨略微肿胀,她伸手一按,徐珏立刻痛呼出声。
可惜,治得太晚。
徐珏忍着痛道:“喻大夫,可还能恢复?”
喻灵直起身:“髌骨错位,整复不当,伤处已结成坚实骨痂。如今我只能缓解你的病痛,想要完全恢复只能断骨重续,但我并不建议你这么做。”
徐珏听到前半句话时心中不免失望,在他的意料之中,毕竟从前他看的大夫都这么说。
但峰回路转:“断!我可以断!”
瘸腿已经伴随他前半生,他不想后半生再被它折磨。
喻灵没想得他应得这么快,若她年轻时,她会很乐意收下这个病人,送上门的脉案不要白不要,毕竟是他自己的选择,生死与她无关。
但现在不行,她有了儿女,要积德。
喻灵走到医案旁提笔写下药方:“且不说断腿的剧痛你能不能忍,就算忍了,后期伤口一旦溃烂或者大出血,九死一生,这样你也要试吗。”
接腿不难,难在他的伤腿已经愈合十多年,若断错位置,日后可能连这条腿也没法使。即便是她也没有十全十的把握。
想到眼前这人也就比她儿子大不了几岁,喻灵不由放软语气:“小筠他将前因后果都告诉了我,你还年轻,活着比什么都好。”
“日后你每七日来清源堂进行推按,再配上这张药方,虽不至于彻底好全,起码日后不会受病痛折磨。你的腿这些年保养的很好,若至最好的恢复状态,只会留下轻微跛足。”
小筠?
徐珏目测这妇人的年纪和样貌:“您,您是林小公子的……母亲?”
“他没同你说?”
“并未。”
徐珏接过药方,垂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这种结果已经很好了不是吗?
正纠结得心口发紧,梨枝又被风推得近了些,洁白的花苞轻轻蹭过他的发梢,“嗒”,一枚沾着晨露的花苞落在他手背上,触感冰凉。
秦婆婆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伙子,等你到老婆子这个岁数,就知这个世道活着就不错啦,腿瘸不瘸的在生死面前都是小事。”
徐珏眼睫颤了颤,起身向喻灵行了一礼:“多谢喻大夫。”
他现在还不能死,待他替妹妹报完仇,再来试一试,九死一生的事他已经经历过了不是吗,当年是爹娘护着他度过劫难,这次合该他自己闯一遭。
想到这儿,他眉宇间的郁气也散了不少,总归还是有机会的。
喻灵含笑点头,她就喜欢听话的病人:“你是小筠带来的,日后清源堂不会收你诊费,毕竟你妹妹的事终归受了我们的牵累。”
喻灵好似知道他要说什么:“你也不用着急拒绝,这上面的药并不便宜,你的腿再拖下去只会越来越严重。若你当真觉得过意不去,日后慢慢还也不是不行。”
至于怎么还,到时候她说了算。
徐珏哑口无言,又行了一礼。
这林家人真是个个都奇怪,却又奇怪的让人觉着踏实。
这时,一个老嬷嬷自帘后冲出来将挡在身前的徐珏一把推开,拍着大腿惊喜道:“喻大夫!老夫人醒啦!”
喻灵头也没抬:“待喝完药就可以送回去了。”
“啊,喻大夫要不您再看看?”
“老夫人患得是症瘕崩漏之症,由腹腔肿块引起,导致血不循经。她这病拖了足有十几年,虽在不断进补,但并未根治,血无路可走,遂妄行而崩漏不止。”
“如今血已止,待老夫人神清脉复后再根治,这事急不来。”
“噢噢。”老嬷嬷似懂非懂,这病症自她家老夫人生了小公子后便患上了,这些年下面时不时就会出血淋漓不止,老夫人又一向好面子,便挨到如今。
昨日老夫人想着春色尚好,打算去城外寺庙上香,没想到刚出城不久就突然腹痛晕死过去,她又不敢将老夫人带到其他药堂,只能来这儿。
“多谢喻大夫,多谢喻大夫。”
老嬷嬷知道喻大夫是林家夫人,从前她们可没在背后说她坏话,不禁有些面红耳赤。
恰好这时病人被抬了出来,她半撑着身子感激地冲喻灵点了点头:“喻大夫,多谢,待我病好后定会携我夫陆巽亲自上门致谢。”
喻灵的笔顿了顿:“可是京兆府府尹陆巽陆大人?”
徐珏刚想下楼,听见这话步子怎么也迈不开。
老嬷嬷连忙点头:“是是是。”
喻灵没说话,只是眼尾跟着眉峰一起微微扬起来,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不必,陆大人昨日已亲自道过谢了。”
陆老夫人觉着有些不对劲,她是昨日出的事,那狗东西一向粗线条,指不定现在都没察觉她不在家。
但她还是点点头,回去问问他就知道了。
徐珏心中只觉好笑,晃晃悠悠往楼下走去。
这林家人可真有意思,看着无害,一个比一个不好惹。
如今就剩那位探花郎他没见过了。
想到这儿,他叹了口气,时也命也。
——
御书房
“堂堂五品翰林哭哭啼啼成何体统!”砰的一声巨响,门外候着的苏立春被吓得手中拂尘都抖了抖。
偌大的御书房内,只有高坐案前的一道明黄身影。
以及仰躺在地上那人——穿着一身红袍官服,两条胳膊甩开了似的左右抡,两条腿更是蹬得欢。
“我不管,我要回家!”
“林逸安,你都快三十五的人了怎么还跟从前一样!”
林逸安侧过身,食指扣着地板,委屈巴巴道:“我跟了你二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爹他孤家寡人一个,你压榨他不行净逮着我一个人薅。”
盛京白差点没被恶心死,他登基那年林逸安也刚好中了探花,直接进了翰林院,二十年的时间才从七品编修混到如今五品学士。
倒也不是他没能力,恰恰就是能力太强,怕步他爹后尘,回回有点功劳就扔出去。
因此在翰林院人缘极好,每回他想找人商量事,整个翰林院都替他遮掩,当他不知道这人翘班回去陪他媳妇了!
偏偏和他有自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在,一个不顺心就撒泼打滚。
这对父子一个比一个不好伺候!
“哼,你还真是个孝子,若叫你爹听见这句话打不死你。”
林逸安坐起身,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陛下,您知道的,我女儿五岁就离了家,这好不容易回来了,一日不见就想的厉害,呜呜呜呜呜。”
盛京白勉强咽下脱口而出的脏话:“眼睛治好了?”
“嗯嗯,好了。”
“那改日让她进宫一趟。”
林逸安顿时止了哭声,眯了眯眼,警惕打量座上那人。
盛京白一个折子砸过去:“想什么呢!你妹妹想见她。”
皇帝不想看他那副扭捏模样,直接挥手:“滚滚滚!!!”
林逸安猴似地窜了出去。
皇帝看着那道背影笑出了声。片刻后,又不爽地站起来来回回走了一通。
“不是,他有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