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老夫人愣了愣,见说话那人笑盈盈盯着自己,才意识到那声“姐姐”叫的确是她。
唉哟,她这把年纪都能当她娘了。
顾老夫人忍不住摸了摸脸,轻咳两声、抬着下巴走到茶摊前。
她身旁老嬷嬷先开了口:“近日这附近可有一十四五岁的陌生少年。”
老板瞬间想到渔娘身后跟着那人,看这架势也不像被赶出来的。
她模棱两可道:“是有一个面生的公子哥常来这码头,不过我也不清楚他住哪儿,姐姐若想找人不如先在我这茶摊坐坐,这人来人往的别挤着您。”
顾老夫人被这一声声姐姐哄得开心,点了点头便携着一众丫鬟仆妇坐了下来,老嬷嬷直接吩咐道:“上你们这儿最好的茶。”
“得嘞!”
她这儿可没什么好茶,都是贩夫走卒喝的,两文钱便能喝上一碗。
老板眼睛滴溜溜转,招来对面客栈的小二附耳说了几句,见老嬷嬷眯着眼瞧她,连忙向顾老夫人解释:“姐姐不知,对面客栈也是我家产业,我这摊上都是给粗人喝的,哪儿配得上姐姐的身份,自然得去取未开封的好茶。”
“嗯。”老夫人心不在焉点点头
不过片刻,对面小二便捧着一罐青瓷和新的茶具走了出来,寻了个时机悄声对老板道:“我家掌柜说这是客栈最好的雨前茶,但太贵一直没卖出去,若刘姐姐您能卖出去到时候除去本钱剩下对半分。”
说完小二偷偷冲刘老板比了个数。
老板心领神会,开客栈的就是舍得,五两银子五千文,她得卖将近两千五百碗粗茶才能换得来这一罐好茶。
片刻后,顾老夫人在她期待的眼神中抿了一口茶。
“姐姐,可还行?”
“咳,还,还行。”说完顾老夫人便放下茶盏不再说话。
老板并不在意,她利索转身又泡了好些,连守在马车旁的护卫也送去,看得老嬷嬷眼皮直跳。
顾寻之懒洋洋倚在马车旁,见老板递来茶水也没拒绝。
顾寻惟近日情况阿娘一清二楚,阿娘直接吩咐别管他,也别告诉老夫人。
老夫人好不容易寻到顾寻惟外头的住处,结果去了没几次就扑了空。然后缠上了他,日日在他院子外哭,爹和大哥直接跑了个没影,他实在没法就带她来了这儿。
按顾寻惟行踪这个时候多半在东市卖鱼,老夫人年纪又大,撑不了多久就会回去,俩人应该撞不上。
但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一日。
眼见着夕阳倚岸,暮色将至。
顾寻之不免劝道:“祖母,这江边风大,您身体不好该回家了。”
老夫人嘴唇乌紫,睨了一眼顾寻之:“要回你自己回,我知道你就是怕老三同你抢家产不念他好,仗着他信任你、撺掇他在外头厮混。”
顾寻之脸一白,随即站在一旁抿唇一声不吭。
老板看得直咂舌,她就没见过偏心成这样的。
这小公子虽不爱说话但也实打实伺候了她一日,连个好脸色都不给。
老板瞥见码头玩耍的小孩儿,是隔壁家的柱子。
她走过去掏出一块碎银递给他:“去回城路上堵住你宋渔姐姐,就说宝儿想吃城里郑家的茯苓饼,让她买几块回来。”
这老东西一看就不好惹,若见着渔娘和她家三儿在一起指不定得将气撒渔娘身上。
怕什么来什么。
老板抬头就瞧见不远处一前一后的身影,她不动声色挪了挪位置试图遮挡。
顾寻之也看见了笑得一脸灿烂的顾寻惟。
他脱下了往日的锦衣,也学着挽起裤腿和袖管,脚上拖着一双旧布鞋,头发乱糟糟盘在头顶。
顾寻之不想多管,坐在一旁开始闭目养神,以致顾寻惟从茶摊前走过都没人认出来。
“渔娘我厉害吧!今日鱼我卖完了,要是明日再帮你多卖些再容我多住一阵呗!”
渔娘敷衍点头:“再说吧。”
“顾寻之!”
顾寻之脚步一顿,震惊地看向茶摊上的众人:“祖,祖母,您怎么来了。”
顾老夫人见他穿的不成人样,像是整个人都瘦了一圈顿时眼眶通红:“你这孩子,怎得跑这儿来了!”
她疾步迎上去,一股鱼腥味扑面而来:“若没钱来找祖母啊!”
“是不是你爹娘又训斥你,我就知道他们定是看不惯我这个老婆子才想着冲你撒气。”说完老夫人就拽着顾寻之胳膊往马车方向走:“跟祖母回家,祖母替你讨公道!”
顾寻之强忍着反胃的冲动,扒下顾老夫人的手尽量心平气和道:“祖母,我现在很好,爹娘没骂我也没打我,银钱管够,两位兄长私下也补贴我不少,您赶紧回去吧。”
顾老夫人看着眼前比她高出许多的少年突然心生惶恐,她死死拽着顾寻惟袖口:“三儿,你也不要祖母了吗?”
“祖母日日见不着你,吃不下睡不着——”
“祖母!”
顾寻惟打断她的话,神色认真:“我该长大了。”
“您乖乖跟着二哥回去,过段时日我便回来看您。”
顾老夫人一向了解这个孙儿,执拗起来八匹马也拉不来,她顿时不顾体面拍着膝头大哭。
码头人来人往,这行人出门又是马车又是护卫的,扎眼得很。
她这一哭,吸引了大半人视线。
“这外头到底有什么好!你可是顾家子孙,怎能混迹于这市井乡野!”
顾老夫人指着他怒骂:“你是要你祖父死不瞑目吗。”
顾寻惟没忍住抽了抽嘴角,每回都来这套:“祖父不早死了。”
再死不瞑目也不关他的事。
“你!混账!”顾老夫人想伸手打他却又下不了手,瞥见一旁同样一身鱼腥气的渔娘,惊怒瞬间侵吞她所有理智。
若不是老板拦得快,那巴掌险些拐个弯就到了渔娘脸上。
顾寻惟不可置信:“祖母!”
“好啊,好啊!”顾老夫人泪流满面:“我说你怎么不回家,原是被这小浪蹄子勾去了魂!”
她就说三儿一向乖巧,如今连她的话也不听。
顾老夫人冲四周扬声道:“谁家的女儿赶紧领回去!长得一副狐狸精模样,还卖鱼,指不定卖的是什么,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货色”
“够了!”顾寻惟大口喘着气,可看着顾老夫人一脸受伤的望着他,顿觉无力,他几乎是哭求着顾寻之:“二哥……带祖母回去吧。”
顾寻之眼皮都没抬。
老板死死拽着渔娘想挣脱的手,这丫头平日里做生意不是同人吵得整条街都能听见,怎得今日一声不吭。
她转过头恰好对上渔娘蓄满泪水的眼。
“刘姐姐……我有爹娘的。”
说着泪就滚了下来。
她原本有爹娘的,只是捕鱼时偏逢恶浪落了水,再也没起来。
他们都说爹娘没走,只是化作了江底的沙、水面的波,是风过涟漪、也是渔船灯火。
“顾老夫人,宋渔是我环浦渡的女儿,她做错了什么值得您这么大动肝火。”
一个圆滚滚的人从客栈走了出来,手里还盘着核桃,眯眼打量这一行人。
盛京顾家,他在这环浦渡做生意,消息最为灵通。
纪掌柜身后跟着一群打手,看起来架势十足:“顾老夫人说话可要讲证据,人好好一个清白的小姑娘可容不得你污蔑。”
周围围着的人本就看不惯这老妇做派,若不是见这人来头不小好几个婆子都想冲上去同她厮打一场。
纪掌柜一出来她们瞬间有了底气:“你这老婆子说话忒难听,渔娘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什么品性我们清楚得很,张嘴胡沁也不怕烂了你这张臭嘴。”
“就是!你以为你这孙儿是什么好东西吗,分明是他先缠着我们家渔娘。怎么,就你孙儿有人疼?我们渔娘也有!你平白无故在这儿撒气看看整个环浦渡的人答不答应!”
渔娘听在耳朵里,鼻头一酸就哭出声来,到底只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
周围人你一句我一句,骂得顾老夫人下不来台,面色涨红。
顾老夫人执意拉过顾寻惟双手,也不顾周围全是人:“寻惟,同祖母回家,就算日后考不上功名也没什么。祖母给你想了个好法子,林相有一孙女才回京,如今人生地不熟正是套近乎的好时候,近日宫里赏赐一箱接一箱往相府搬,你是不知道多少人盯着他们家。到时候你把她娶回家,何愁前途。”
她见顾寻惟眉头动了动,连忙附耳小声道:“就算不喜欢也没事,娶来放在那儿,再纳几个也成——”
话音刚落,顾寻惟突然将顾老夫人一把推开,怒吼道:“滚!”
顾寻惟心口那股子作呕的欲望再也挡不住,径直拨开人群趴在岸边呕吐。
顾老夫人怔在原地,身形摇摇欲坠。
顾寻之眼皮一跳,祖母还真是人老糊涂,林相家的孙女也敢惦记。
就在这时,突然一道懒洋洋的声音自上方传来。
“知不知道你们很吵,一个个嚎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