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程家军越骑校尉沈昭,身为白沙渡守将,疏忽渎职,以致祸起,有负圣恩。然念其有补救之智,关陵未失,且于景王有搭救之功,暂革职留任,罚俸三年,以观后效。
钦此。”
“罪臣沈昭,谢主隆恩。”
御书房外,沈昭双手高举过头顶,接过苏立春递来的圣旨。
苏立春看着眼前的少年,心中不由唏嘘,十四岁就封越骑校尉可谓前途无量,哪知才两年就落得这般结局:“沈小公子,回吧,还跪着作甚。”
沈昭没答话,目光落在紧闭的殿门上。
他已经跪了一日,从星斗西斜跪到金乌西坠,直到琉璃瓦变了色,大臣们来来往往换了好几批,也不见他挪动半分。
苏立春也不多劝,转身便老老实实候在御书房外,透过露出的窗缝依稀可以窥见殿内的情形。
灯火通明,熏香袅袅,皇帝负手而立,昏黄光晕映着他蹙起的眉头。
下首趴伏着一瑟瑟发抖的人影,豆大的汗珠从他鬓边滚落,好似能听见落地的滴答声。
皇帝看着御案上摆放的两本册子,一份是他手下查到的,另一份则来自林筠。
“温希仁。”
温希仁身体陡然一震:“陛,陛下。”
“你觉得这些年云台书院如何?”
温希仁脑中立马将近日发生的事串了起来,先是陆家兄妹退学、宁国公携礼亲自上各家道歉,再是王家公子亡故,挖出其谋害师长一案。
自这两家人出了事,云台书院清静不少,楚朔最近时不时就来他小竹屋感慨一句“守得云开见月明”。
说他等了多年的舒心日子终于到了。
他还以为自韦七之事尘埃落定以后,陛下将他忘了,没想到等在今日。
陛下定是来问责的。
先帝重启云台书院、开设女学时,他还只是一个小小司业,学中都是贵族子弟,哪儿是他能惹得起的。
况且陛下也从未过问,他何必自讨苦吃……温希仁只觉喉头发涩。
就在皇帝快要失去耐心时,他倏地抬起头来,老泪纵横、声音凄厉。
“陛下!”
皇帝吓得心都漏了一拍。
“好好说话!”
“陛下,您终于想起老臣了。”温希仁边哭边抹泪:“老臣苦啊——!!!”
温希仁又偷偷瞄了皇帝一眼,见他面色发沉:“陛下也苦,陛下整日忙于政务,都瘦了。”
皇帝那双素来温和的眼此刻沉得像积了雪的寒潭。
这老滑头玩到他面前来了,他直接将那两本册子扔至他身前:“恃强凌弱、仗势欺人,嫉贤妒能、害人性命!堂堂学府 教书育人之地出现此等恶事,你作为师长不管不顾便罢了,为何不上报!”
他手下查到的远没有林筠这个亲历者提供的更细致。
他一直以为云台只有那几个身份显赫的祸祸头子闹得厉害,纳入寒门学子也存着磨炼双方心性的打算,好挑些有用的人才。
没想到年纪不大,一个个为了抢每年评上品答卷的名额,不思进取便罢了,还代请捉刀、构陷同窗,甚至背后下黑手、屡次伤人,仗着家世好无法无天!
若不是他存着清理门户的心思,想着先从云台入手才发现这些祸端,指不定被瞒多久。
若将来朝堂上站的是这等无能之辈,他大盛还要不要了!
皇帝猛地一拍桌案,手颤得厉害,显然已怒到极致:“欺上瞒下,枉为人师!你可知我大盛因此得损失多少人才!”
平民百姓读书本就困难,像许长林那样一介白身能考上状元的人更是少之又少,人才难得。
本就缺人用,还指望云台能教出些好的,一个个满嘴仁义道德尽不干人事。
“陛下!老臣有罪!”陛下分明查得一清二楚,他再如何分辩也是徒劳无功,还不如干脆认罪,少受些苦。
皇帝坐下猛灌了一口茶。
呵!
“对,你有罪!来人!拖下去!”大不了他再找一个祭酒。
温希仁怔住了,他有罪但不想死啊。
温希仁瞬间手脚并用爬上前,痛哭出声:“陛下,老臣有罪!但老臣也着实难做啊!”
“当年我不过一介书生,幸得先帝看重才走到如今,老臣实在得罪不起啊!老臣上有老下有小,不为自己考虑,总要为妻儿考虑吧。”
他是真的慌了。
“你做不了主,但大可进宫来告诉我啊。”
皇帝惆怅的捏了捏眉心,说到底这人就是不信他。
温希仁看了眼上首的皇帝,颓然坐下,喃喃出声:“陛下,老臣当年作学子的时候,也没少被欺负,可从来没人帮过我们。官官相护,我们的挣扎在他们看来就是一场笑话。
即使闹大了不过就是一句道歉、赔偿点损失,可之后日子只会更难过。
温希仁说着说着就捂着脸哭。
前朝君主暴戾恣睢,连带着那些贵族官员也豺狼成性,根本不将黎民当人看,随意取乐、玩弄。他也是运气好,恰好进学那年前朝覆灭,才保住一命。
他当初也是一介布衣,何尝不知道那些普通学子的难处。
“这些年我已经尽力保全那些孩子了,至少没出过人命啊。”
这时,门外响起苏立春的声音。
“陛下,景王求见。”
皇帝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住怒意:“允。”
景王一迈进御书房,那呜呜咽咽的哭声就钻进他耳朵里,见皇帝朝他摆了摆手,老老实实坐在外间。
“温希仁。”
温希仁抬起头,眼泪又滚了下来,一双眼睛哭得红肿发亮:“啊?”
“这些名单上的人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皇帝目色沉沉,仿佛温希仁只要答错一字下一刻便要叫人拖出去问斩。
温希仁咽了咽唾沫,慌乱中他连忙将地上的名册捡起来翻看,在看到另一本名册上熟悉的字迹时,哭声都顿了顿。
他身为祭酒,每年评为上品的答卷都会先过一遍他的眼,那林筠写的一手好字,落笔如松、收锋似剑,疏朗如清风明月,他打眼一瞧便能认出来。
林家这小子可真能憋!
林家!
温希仁悚然一惊。
对,就是林家,一切开端都要从林家小姐进云台时说起。
不,他记得楚朔提过一嘴,甚至在进云台前他们兄妹就与陶瑞有了争执。
林乔入太学是陛下亲手下的圣旨,以往哪儿会这般兴师动众。
他以为陛下是看在皇后的面子上才如此,难道从那时候开始陛下就盯上了云台,或者说林家小姐入学目的就是……
“陛下,臣以为……名册上的人自是要受罚的。”温希仁捧着名册,见皇帝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字斟句酌开口:“臣并非包庇,但犯错有轻重,有些学子毕竟年少,还请陛下能给他们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皇帝轻哼一声:“你倒还算清明,但该知不破不立,云台沉疴若不借韦七这把火燎了,将来祸及朝堂牵连的便是整个大盛!”
温希仁擦了擦汗,心里砰砰直跳,陛下这是在逼他做抉择,他就算有主意也不敢说啊,到时候那群人不得将他活剐了:“老,老臣愚钝,还请陛下明示!”
这老滑头。
皇帝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为难他,别到时候将人吓死在御书房萧远山又得闹一场。
“云台学子以往皆由各地举荐入学,从明年起一一作废,女学照常,男学学子统一从各地院试、乡试中选取。且云台每半年一考核,人品、学识但凡有一样不符合全给我踢出去,永不录用!”
“至于这名册上的人,除却朱笔划出的几人,其余人皆按云台规矩处置。若你自觉做不了,那便退位让贤,朕会另择他人。”
温希仁实在不想接这烫手山。
陛下说的容易,单是考核标准怎么定就是一大难事,但他又不想丢官,支支吾吾道:“臣……臣怕做不好,恐有疏漏。”
皇帝气得脑仁疼,他这手底下到底都是些什么人啊。
白活大半辈子还没年轻人有冲劲。
“有错便改!总不能试都不试!”
皇帝又补了一句:“放心,我会让景王配合你。”
温希仁叩首,立刻道:“臣遵旨!”。
他还以为他的官当到头了,但观陛下神色认真,激动的老脸一红。
若有景王撑腰,他还怕个求。
温希仁现下回想起方才的举动,有些尴尬,连忙用宽袖擦去地上泪渍,正想将册子揣进怀里,就听上首的皇帝道:“之后我会重新让人誊抄一份给你送去,册子留下。”
“啊?哦哦。”
温希仁糊里糊涂走出御书房,瞥见外头跪着的沈昭时突然了悟,陛下这是护着那林家小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