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音复起,还是熟悉的《百羽录》。
天地间一片晴朗,和风携着雨后草木清香温柔漫过堤岸,合着琴音烘得人昏昏欲睡,却无半点落雨的征兆。
林乔跪坐在韦七对面,朦胧中见她毫不犹豫拨起琴弦:“你就不怕因我这一赌将你命搭进去吗?”
韦七坦然一笑:“姑娘,韦七本该死的,与你赌一次又何妨?”
她从不信什么天意,若当真有上天便不会让叫韩崧枉死。
老畜牲说的也许是真的,那又如何?
能在死前知晓有人费尽心思只为保她一命,那便足够了。
不知何时,藏在她眉宇间的倔强和清冷逐渐在琴声中消融,如涟漪般的温柔从她眼底缓缓漫上来:“林乔,此曲只为你一人,他来不及说,便由我替他道一声,多谢。”
明明是熟悉的调子,又与之前徜徉自在的曲风截然不同,整个人都似要融化在这春日。
……
闻曲思人。
万千感慨涌向林淳心间。
“陛下可还记得弘善?”
“嗯?”皇帝已经很久没听旁人提起过这个名字。
当年跟随父皇的老臣、那些看着他长大的人,皆死的死、散的散,如今只剩寥寥几人。
“自然记得,老师怎么突然提起他。”
当时他约莫三四岁,父皇正和旧朝打得如火如荼。
那日的天也像这般好,家中突然来了一个没有头发的人,父皇母后忙得脚不沾地连日不见人影,他便迎上去待客。
“你是生病了吗?为何没有头发。”
小孩儿的身高堪堪到那人膝弯,弘善笑了笑,直接托住小孩儿屁股将人抱了起来,牵着他小手放在自己头上:“叔叔没有生病,你摸,头发已经长出来了。”
小孩儿很是热情,挣扎着下来拽他手往院子外走:“我师母会做生发的膳食,你要尝尝吗?她最疼我了……”
三十多年过去,他已记不清弘善大致模样,但知弘善那次来后解决困苦父皇大半年的粮草问题。
后来每隔段时间弘善便会突然出现又消失,一出现父皇的境况就会好上些许,他眼见着他头发越来越长。
弘善若没法亲自来,便会给父皇寄上一封信。
他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弘善还会写一张小纸条夹在里头。
会告诉他头发长到多长,会送他四处游历得来的宝贝,零零碎碎,可对那时的他来说已是不可多得的玩意。
然后告诉他藏起来,别让父皇知道。
他那时年纪小,没意识到“宝贝”能送到他跟前定是过了父皇的眼。
他像是突然有了秘密,而对知晓这个秘密的另一个人印象尤为深刻。
“他便是归云。”
今日种种,让林淳仿佛又回到三十六年前,不过意境已截然不同。
那日朝阳门前他和先帝都在,隐在人群中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扒皮抽筋。
林淳在皇帝不可置信的眼神中继续道:“弘善本是静莲寺人,他本可隐居深山过一世逍遥仙,但还是选择了下山入世救众生。他化名归云,凭一手琴艺游走四方,所谓天性放荡、藐视戒规清律被逐出佛门只是他的遮掩,一则他不想事发后连累师门,二则也方便他在暗中为先帝拉拢人心。”
“为何……你们当初都不告诉我。”
“陛下,那时两方僵持不下,成批成批的人不停歇地死。恰好前朝末帝听闻归云大师名号,于是弘善决定再添一把火,代价便是用他自己的命换取无数百姓的怨愤。”
“他决定去朝阳门前一晚特意叮嘱先帝,说你还小,有些事太过残忍。也担心日后你知晓了替他正名,但归云只能是归云,不能掺假、不能让百姓觉得他们被利用,这一瞒便瞒了几十年。”
皇帝愣在原地,嘴唇翕动着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那个他一直以为在外云游、赏遍山河的人竟早已魂归天地,死得还那般惨烈。
他这些年一直天真幻想着哪日会突然收到一封信。
信里会告诉他,他已白发苍苍,邀他一叙。
皇帝不由看向拨琴的韦七,喃喃道:“老师,当真有天意吗?”
“……也许吧。”
乔丫头那见鬼的体质,若不是放自家人身上谁会信呢?
“雨!”
有个小孩儿舔了口落在自己胳膊上的水珠,惊讶道:“娘!真的下雨了欸!”
他话音刚落,周遭突然就暗了下来,那风贴着地面呼呼乱吹,卷起尘土和落叶,裹着人衣袂翻飞。
林淳将一脸好奇的皇帝护在身后,目光却是落在林乔的背影上。
这丫头胆子越发大了。
落在肌肤上的水珠刺得人心头发凉,王松清不可置信地往后颈一抹:“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会出错,他下意识往那群报晓人看去,人人皆惊惶不定。
“是天意!是天意!”
“上天怒了!”
“还请陛下饶韦七一命!”
“还请陛下饶韦七一命!”
这次百姓替韦七的求饶之声远比之前更为汹涌。
韦七手上动作僵住,震惊地看着那一滴滴刺目的红从林乔鼻间落到她身前的手帕上。
林乔垂头阖着眼眸,自鬓边垂至胸前的长发将她的异样挡了个严实。
“别停,继续。”
短短片刻,韦七已联想很多,这姑娘怕是不仅能通阴阳这么简单。
“绝对不可能!”
王留良想上前一探究竟却被小满死死拦住:“小姐说了与你们作赌,如今你们输了便想耍赖,好没道理!”
小满本想向林淳求助,见他脸色黢黑立刻挪开视线,又道了句:“堂堂右相竟然输不起!”
飓风毫无征兆地乱吹,刑场上椅凳杂物散了一地,见滴滴雨珠落下,皇帝咽了咽唾沫,不禁抬头往天上望了一眼,天色昏沉好似还能听见尖啸。
这……还真有天意?
他清了清嗓子尝试着开口:“王、朱等人自食其果,手段残忍,韦七行事皆事出有因。但私刑犯禁、国法难容,今令其免死释罪,终身禁锢朔州玉成,若放其出城以同罪论。”
“孟侍郎,这般处理可违律法。”
孟多星刚从刑场下捡回他被风吹走的官帽,听皇帝唤他连忙道:“不违。”
玉成离盛京千里之遥,紧邻北幽,条件艰苦,又是军营驻扎地,管控严格,王家手再长不敢伸到那儿。
既能保住韦七一命又能堵住悠悠众口。
照今日这形势也不算开先例,毕竟不是谁都有这般好运能引得动天地异象。
皇帝赶紧道:“那就这么办!”
“陛下!”
皇帝瞪着王松清:“右相,是你输了!”
恰好此时奇迹发生,风势渐小,灰雾散去,缓缓露出同之前一样湛蓝的天,百姓齐呼神迹。
“天佑我大盛!”
“陛下万岁万万岁!”
林乔将金铃系好后立刻起身,装作突发急症被小满扶着离开。
王松清父子二人看着骤晴的天,均傻傻愣在原地。
这回当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