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后半夜炸响的第一声闷雷,亮闪沉沉滚过天际。
这雨淅淅沥沥下了整整一夜,直到天明仍未见断绝。
“春雨贵如油,想必今年又有好收成。”
带着潮气的风里飘着泥腥和淡淡花香,苏立春说着将窗扇合拢了些,只留出一条细缝。
皇帝刚下完早朝,被这晨风一吹清醒不少:“大伴,你可还记得先帝临终前那场风寒?”
“自然记得,先帝身体一向健壮,刀山火海都过来了,没成想倒在一场小小的风寒上。”苏立春感慨一番后猛然惊醒:“……陛下何故提起此事。”
“看着这场雨突然想起罢了。”
父皇当年便是为了求雨,于司天台祭天祈福时染上了病症,自此病去如抽丝,溘然长逝。
距今已过二十年,却仍恍如昨日。
“陛下,林相求见。”
皇帝陡然醒转:“宣!”
林淳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一声接着一声,像舂米的石杵落在石臼里,皇帝原本乱如麻的心絮都平静许多。
林淳是父皇留给他的人,这些年林相于他亦师亦父,有他在,许多问题总能迎刃而解。
“臣林淳叩见陛下,陛下圣安!”
皇帝看着林淳眼下虽有倦怠,但气色红润、中气十足,也放心了些。
“快快请起,此行仓促,老师辛苦了。”
“陛下言重了。”
还是别人家儿子贴心,他家里那个除了描眉敷粉屁用没有。
林淳收回思绪,待宫人都退下后立刻进入正题:“陛下,按您吩咐当年伺候先帝的人我都一一查过,穆太医告老还乡,如今常居锦城,往来多是病患,暂未发现异样。大太监德全公公自陛下逝世后就辞了宫中职务,常伴皇陵,于三年前自然病逝,在皇陵那些时日,衣食简朴,并未见他与旁人有所来往。”
“先帝临终前见的人不多,除去陛下和我,也就只剩长公主、景王,我已在长公主封地玉衡郡安插人手,至于景王,他终年居无定所,四处游历,还需陛下亲自定夺。”
林淳犹豫片刻,还是问出了那句话:“陛下为何突然想起调查这些人。”
皇帝眼神复杂,他原本也是不信的。
昭兴十五年,春,荧惑守心,流星入紫宫,言帝王死于非命。
年关刚过,他于盛京微服私访时突然被一老道拦住去路。
前朝之鉴历历在目,他并未多想直接让人将他驱走,然而那老道有几分本事,趁众人不注意将一纸条塞到他手心后便纵身远离。
上面写的正是这句话,是二十年前的星象。
昭兴十五年,是父皇病逝的日子,老道说若他不信可回宫查询司天台天文志记录,绝非胡编乱造。
七日后的深夜,皇帝拿着天文志应邀前去。
他并不觉得一个星象便能代表什么,但他需要知道这老道究竟有何目的,又受何人指使,不然怎会识得他的身份。
那老道见他来时并无意外,老道与他打了个赌,说“北域关陵生乱,不出三日,便有消息传至京城。”
关陵距京遥远,若当真应了老道的话已经无力回天。他说若他赢了借司天台一用,若他输了便于朝阳门前火焚而死。
他派了暗卫看住他,不过一日功夫,暗卫首领便慌里慌张带着一张黄符前来报信。
暗卫禀报时脸上尤带惊恐,说他们亲眼瞧着那老道与另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于林郊斗法,黄符翻飞,恶鬼作煞,分明之前还算晴朗的天霎时变得阴风阵阵,直透骨髓。
暗卫看得出来这人不是那等骗吃骗喝的假道士,他们躲在暗处不敢贸然上前,也就目睹了京中妖道害人一案中的真相,但没有皇帝命令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先进宫禀明实情。
两日后火焚,三日为限与他赌命,皇帝终于信了三分。
他那三日吃不好睡不好,那时他也觉得自己荒谬,怎么就信了一个道士的话。
他特意派人在盛京外城城墙上候着,若真有北域传信,立刻发射信号将人救下。
然而当真如老道所料,程家军全军覆没,关陵惨胜。
他还是不信,他更相信是那老道伙同旁人给他做的局。
暗卫借着火场浓烟,用死尸将人替换后,皇帝怀着满腔气愤与疑惑见了那道人。
不过几日未见,老道乌发间已夹杂缕缕银丝。
老道说他赌赢了,恳请他借司天台一用。
帝王一诺自然作数,况且司天台于他并无他用,只是个观星赏景的好去处。
但他还是问了老道如此费尽心机究竟为何,他说想为一人算命。
皇帝想问清楚关陵与先皇一事,于是答应了他,并且亲自带着老道上了司天台,想看看他到底要如何算命。
司天台乃前朝所建,位于皇城西北角,高二十三丈,九层塔楼,通体由楠木和铜骨建造,白玉砖铺地,雾起时,宛若云端仙宫。
塔内地板、墙面、楼柱嵌满各种萤石点缀的铜制星象,若无风雨,由侍者同时拉动顶层八处绞盘,穹顶便能由机关推动着缓缓打开,月华一照,直入塔底,宛若星辰坠地。
曾有人主张将这座代表前朝罪孽,埋葬无数人尸身的高台推翻,可父皇拒绝了,说高台建造不易,耗费了不少人的心血,与其拆除不如留下做个警示。
老道像是对此处极为熟悉,四处摸索下启动那些早已染尘的机关,根本无需旁人带路就上了顶层,而他中途歇了好几回。
待他好不容易爬上最后一层时,东方启明,老道的头发却一寸寸白了下去,不过眨眼一瞬,他好像度过了十个年华。
“陛下?陛下?”林淳见皇帝坐在那儿发呆,轻唤了两声。
“咳,林相,何事?”
林淳满脸无奈:“陛下若累了就歇会儿。”
“不急。”皇帝起身从身后的暗格中取出一道明黄卷轴:“林相,你可还记得这个?”
卷轴微微泛黄,林淳觉得颇为眼熟但始终没想起来。
“这是父皇当年病逝前亲手写下的即位诏书。”
林淳不明所以,这孩子怕不是想爹了吧。
然而他安慰的话还没说口,诏书“唰”地一声打开,与他记忆中地即位诏书截然不同,上面没有一个字,只剩下国玺印。
林淳惊呼出声,走上前翻来覆去的看:“这怎么可能!”
他们当时是亲眼看着先帝写下,长公主、景王、还有好几位老臣都在场。
“会不会是被人掉包了!”
林淳说完又觉得不对,陛下已经登基二十年,掉包根本无意义,而且国玺印做不了假。
“这本无字诏一直同国玺放在一处,就连冉冉都不知道,近日我拿出来看才发现字迹全部消失。”
皇家用墨自然是最好,能保证千年不褪色。
若说那奇怪道人让他信了五分,这本无字诏才是他真正怀疑先帝死于非命的原由,可惜他想问个清楚,那道人却至今未醒。
皇帝眼眶微微泛红,不惑之年的他此刻看起来分外无助。
他父皇爱折腾,当年病了也不当回事,仍旧通宵达旦处理国事。
当时都说是病逝,可他觉得父皇是活生生累死的,更没往他会受奸人所害上联系,已经过了二十年他根本无从查起。
“老师,如今我只能信你了。”
林淳正色道:“老臣定不负所托。”
他将诏书重新放回皇帝身前:“陛下还请将此物保管好,千万别让旁人知晓。”
即位诏书为空白诏,就算陛下已坐稳江山二十年,难免不会被有心之人利用,道一句得位不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