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浓墨似的天沉沉压在飞檐上。
趴在屋顶的狸奴像是通了人性,以往总爱四处乱窜,今日却蜷成个毛团,耳朵紧紧贴着。
檐下昏黄的雕花灯笼晃了晃,紧接着一扇门打开,屋里传来一句半死不活的声音,一直侯在廊下的仆人动了动僵硬的身体,低着头走进去。
片刻后,一个浑身赤裸的少年被抬了出来,双目圆睁,浑身上下只堪堪盖着一件破衣,血顺着他指尖滴了一路。
朱成玉嫌弃地伸手在鼻前扇了扇,看着大敞的屋门,脚步挪了挪却不敢进去。
“老爷子回来没。”
她身旁的丫鬟不敢抬头,小声应道:“相爷和老爷都在前厅。”
……
“爹,您说陛下这是对林家有意见还是没意见。”
王留良心里琢磨着今日那道闹得满城皆知的圣旨。
自左相相位空悬后,京中不少人盯着那个位置。陛下这道旨意不明不白,明面上是在谴责林逸安不分尊卑,让那刚回京的丫头代父受过,但又像是在护着那丫头。
云台书院那地说是锁妖塔都不为过,一个在外养了十来年的丫头,什么都不懂,进去不得被欺负死。
偏偏那道圣旨里又全是对她的夸赞和维护,听说陛下还送了一车各地进贡的宝物,他也摸不清这陛下到底是何意。
“明日就让王渊回云台书院。”
王留良没反应过来:“啊?爹,可是渊儿那伤——”
啪!
王留良被一巴掌打得偏过头去。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外头的风言风语你是半点没听到!你儿子再不回云台书院,信不信那群好事者敢直接冲进王家扒你儿裤子!”
王松清气得坐下闷了口茶,那日发生的事着实诡异,他没查到一点线索,院子里的人都处理了,结果还是走漏风声。
若是之前被人知晓,他们还能辩解是意外导致。如今谣言满天飞,说王渊为爱自宫,若再被人发现,谣言假的也能变成真的,他们王家丢不起这脸!
王留良也正愁得慌,臭丫头的谣言是一点都散不出去,他还特意试探其他同僚的看法,一个个讳莫如深,生怕得罪了人。
往日谈及林家八卦,也没见他们躲得厉害。
他揪住一个人细问,才知他们是因为自家夫人,直言自家夫人在清源堂看过病后,身体心情都好了不少,也不拘着他们寻花问柳,日子过得要多舒坦有多舒坦。
那喻大夫一生病,她们没了去处,脾气一日比一日暴躁。
自家夫人常在深闺不知这谣言背后的事,他们却清楚是有人在针对林家,他们又得不到半点好处,自然闭口不言。
说完甚至还当着他面骂那些散播谣言的始作俑者。
“孩子伤还没好,去了云台书院岂不是更容易让人发现。”
“让大夫备上止痛的药。”王松清看向王留良,眼神中早已没了往日父子之间的温情,不容置疑道:“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之后我不想再听到王家子为男人自宫的言论,否则,休怪我无情。”
王留良猛地抬头,震惊道:“父亲,他是你唯一的孙儿啊!”
他没有丝毫动摇:“王家不缺他一个孙辈。”
王留良还想说什么,却在那双没有半分温度眼睛的注视下逐渐偃旗息鼓。
他踉跄几步瘫在身后的檀木椅上。
王家的确不缺渊儿这个孙辈,可他们长房缺啊!
二弟一家这么多年一直都没动静,连个女娃都生不出,他如今又有心无力,老天这是要他们长房绝嗣!
王留良眼神越来越狰狞。
不行,绝对不行!
他们长房辛辛苦苦打拼出来的家业绝不能就这样拱手让给三叔那一家子废物。
凭什么他们能坐享其成!
王留良心中陡觉悲凉,父亲这是一点都不为他和二弟考虑!
“爹!您快去看看渊儿吧。”
朱成玉从厅外疾步走来,只顾哭天抹泪却没注意到厅内气氛的沉闷。
王松清眼都未抬,倦怠地揉着额角:“他的伤恢复如何。”
“最好的药都用上了,但……日后渊儿恐怕不能人道。”
王松清再没了耐性,他站起身往外走:“明日让他去云台书院。”
朱成玉反驳的话还未说出口,就听王松清的声音从外传来:“你们夫妻二人从前纵着他便罢了,今后务必让他安分守己,更别去招惹林家人,王家百年名声,绝不能毁在他手上。”
王松清此刻也想明白了,事情的起因还是那具埋在林家的尸体。
留良的办法的确阴损,一旦成功,林家经营多年的清流名声将一朝崩塌,而世人并不在意真相如何,到那时就是他们王家趁火打劫的最好时机。
但就是这么凑巧,尸体被提前发现,就差那么一步。
虽查不出渊儿之前突然疯病的原因,但他几乎笃定与林家有关,包括这次的谣言,轻轻松松就将那林家丫头不祥克亲的言论盖了过去。
那丫头过去十年的踪迹查不到一点,就像是凭空冒出,甚至林家这些年从未探望过。他手下查到的消息都说她是个刁钻蛮横又爱闹腾的主,甚至前两日在云台书院打了陶瑞,导致他如今都没能下得来床。
刁蛮?
王松清觉得没那么简单,那丫头每次刁蛮的时机都恰到好处。
许是年纪大了,他头一次觉得有些无力与茫然,他与林淳斗了多年,早就累了。偏偏子孙一个比一个不争气,非但不能帮他,还总给他拖后腿。
王松清叹了口气,对长廊角落阴影处吩咐道:“你去趟江南,让老祖宗从三弟家中选几个可用的人。”
……
“你爹什么意思?”朱成玉心中惴惴不安,推了推厅中坐着一言不发的人:“渊儿日日还叫着疼,怎么能去云台书院。”
“我看你爹就是偏心你二弟,连我们渊儿都不疼。”
王留良本就心情烦躁,朱成玉在他耳边喋喋不休更觉厌烦。
他猛地一拍桌子:“闭嘴!”
“王留良,你冲我嚷什么!我有说错吗!”
“若不是我生了渊儿,你爹看都不会看你一眼!”
朱成玉伏在几案上抽泣:“你爹同家里那老祖宗一样偏心,他这辈子汲汲营营,到头来却给你那废物三叔做了嫁衣!”
王留良噌地起身往外走。
朱成玉急了:“这大半夜的你去哪儿!”
王留良扯出自己的衣袖,冷冰冰看着她:“日后你只要还想过富贵日子,就老老实实待在自己院儿里,从前你折腾家中几个妾室,看在渊儿的份上我未同你计较,今后你胆敢再起坏心,我便让你去同她们作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