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
春日的雨来得突兀，起初是一滴两滴，渐渐就密了起来，把远山、菜畦、竹篱和田埂都笼在朦胧的水雾里。
青瓦“嗒、嗒”地响，忽有一阵风卷着潮气掠过，携着细密的雨丝将檐下干燥的青石板洇开一点点湿意。
“琼娘。”站在檐下的男子忽然开口，轻轻唤了声：“两年了，咱们该回南地了。”
屋中拨浪鼓的声音停了下来，传来几声闷咳：“夫君，就两日，再等两日好不好，我觉得依依就要回来了。”
“……琼娘，你病了。”
他眼中闪过一抹痛意，狠心道：“我已雇好车马，明日便回。”
“言善文！”
言善文抹了把脸冲进屋内，指着她身旁尚在牙牙学语的小儿：“没了一个，这个你也不要了吗？”
“家中生意已停两年，琼娘……我们耗不起了。”
琼娘突然止了声，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
小孩儿歪着头，走起路来还有些摇摇晃晃，小胖手在半空中抓了又抓，脸蛋涨得通红。
他奶声奶气开口：“蝶！蝶！”
言善文以为是在唤他，蹲下身轻轻刮了一下他的鼻子，好笑道：“叫爹没用，你得叫娘，叫得她心软了，才不会丢下我们父子。”
“蝶！蝶！”
言善文见他伸手乱抓，打算将人抱在怀里，结果小孩四肢齐用抵触他，一股牛劲。
他好笑道：“臭小子！不让抱叫爹干嘛！”
说话间，小孩儿挣脱他的手就朝门外扑，小短腿迈得跌跌撞撞，眼见着就要左脚拌右脚，脑袋磕在门槛上。
琼娘惊得低呼一声，可就在那瞬间，他像是被什么轻轻托了一把，身子晃了晃，一屁股坐在地上，非但没哭，反倒咯咯笑起来。
“善……善文。”
言善文喉头发紧：“我……看见了。”
透过重重雨帘，小院外站着一撑着天青色纸伞的女子，正对着身旁无人的地方说着什么。
“姐姐，我叫言有仪。”
“那有仪想同他们再说说话吗？”
依依纠结了小会儿，最后摇头，目光落在屋内三人身上：“他们看到依依这样会难过的？”
她不懂大人嘴里的死是什么，但她知道眼睛被剜的时候很疼，爹娘从前总说伤在她身，痛在他们心上。
“依依不想让他们疼。”
“……”
“好。”
“姐姐，依依还想同行舟哥哥道个别。”
林乔看向远处田埂上躲在榕树后的几人，笑了笑：“去吧。”
琼娘心有预感，直愣愣起身冲向屋外，手中拨浪鼓的“咚咚”声撞在雨幕里。
仿佛心有所感，她眼神落在虚空处：“是……是依依回来了吗？”
林乔抬起半遮面的伞看向恍然无措的妇人，她尊重依依的选择，但她爹娘也该知道真相。
她递上一支珠花：“夫人，有仪托我送给你。”
琼娘颤着手接过，当年依依正是为了买珠花才在盛京街市不见了踪影：“她呢！依依在哪儿！”
言善文将泣不成声的琼娘搀住，心里上蹿下跳：“姑娘，您这是何意？”
“近日官府会贴出公告，南郊鬼市涉及多桩命案……”
言善文二人这两年寻人无果，心中早已做好了最坏了的的打算，他们甚至抱着期望，只要见到的不是尸体，说不定依依就还活着，却没想到依依一直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琼娘捂着心口，哭得有些神智不清。
言善文尚且保持着几分理智，红着眼眶道：“姑娘，请问您是如何寻到这儿的。”
他们是外乡人，知道他们情况的也就只有这附近的邻居。
“你们是有仪死后的执念，她的执念带着我寻到此处。”
琼娘突然握着林乔的手，纸伞跌进泥坑里，细密的雨丝落在脸上浸得温凉：“姑娘，求求你，让我见见她，求求你！”
“夫人，执念一散，魂归地府，她已经去了该去的地方。”
林乔并不喜欢面对这种生离死别的场景，可别无选择，有时候她也觉着自己和那人人厌恶的报丧鸟没什么区别。
“有仪不希望二位被过往困住，日子总要往前看的，夫人节哀。”
“依依，你不难过吗？”
段行舟几人远远看着这幕，心中颇不是滋味。他们一人得了一张符，小满和霍乘风还好，林曦直接躲到了树上。
徐瑛以为林乔是带她来见哥哥的，没想到是解决这小丫头的事，心中有些不满，话里夹枪带棒：“难过有什么用，你们没瞧见那家里还有个小的，说不定过两日就将你这丫头给忘了。”
林曦蹲在枝干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树下那两个半透明的身影，小腿直打颤。
听到这话她一双眸子眯了眯：“徐瑛，但凡你还活着，老娘都要撕烂你这张破嘴。”
徐瑛见其他人都不赞同地看着自己，恼怒道：“我又没说错！”
“不是这样的。”依依皱着小脸，仰起头：“姐姐，你都是大人了，怎么比依依还不懂事。”
“如果爹娘能忘了依依，不是更好吗？这样他们就不会难过了。依依没法陪在他们身边，但弟弟还在，他日后一定会平平安安长大。”
依依一双眼弯成月牙，忽然视线投向隐在枝叶中的林曦：“漂亮姐姐，你很怕我吗？依依很乖的，走之前我想抱抱你可以吗？”
这是林姐姐交给她的任务，她一定得好好完成。
“切，装模作样。”
霍乘风忍了很久，睁开一直半阖着的眼，讽刺道：“徐瑛，以为谁都同你一样尖酸刻薄、自私自利。你家也不知是不是上辈子杀人放火，才摊上你这么个祸害。”
徐瑛被怼的一噎，气冲冲背过身去。
小满始终盯着林乔那处，她吸了吸鼻子，也不忘附和：“就是就是。”
说完嘟囔一句：“要是雨停了，该多好啊。”
小姐今日出门穿的本就单薄，裙摆还被蹭湿一半。
恰在此时，一阵清风刮过，天光破云，云霄雨霁。远山的黛色渐渐显了轮廓，晶莹的雨珠顺着翠嫩的叶脉坠在泥里。
小满见众人都奇怪地盯着她，有些不习惯，伞一斜就将自己挡了个严实。
林曦动了动僵硬的身体，慢腾腾从树上挪下来，树干湿滑，落地那瞬没注意，结果一屁股坐在地上。
依依趁人不备直接上前搂住她脖子往她侧脸亲了一口，触之即分，轻得像刮过脸侧的一阵风。
林曦摸了摸脸，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段行舟有些嫉妒，脖子一伸：“那我呢？”
小满直接走到依依身前蹲下：“我也要我也要！”
依依很是大方，将在场的人亲了个遍，除了徐瑛。
她又不喜欢依依，依依也不要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