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卷残阳挂天边,一顶花轿晃晃悠悠出现在林间小道上。
树影婆娑,透过枝桠交错的林冠,依稀撒下几缕将落未落的余晖来。
轿夫加上护卫共十几人,护卫形容懒散,穿着统一的靛蓝麻布短打,外套红马甲,手里握着长棍,唢呐声呜呜咽咽,时断时续。
抬轿的瘦高个看着花轿投在几步之遥外的黑影,咽了咽唾沫:“喂,陆全,你觉不觉得这轿子比之前重?”
“重个屁!”陆全一脸揶揄:“莫不是你婆娘夜里要的狠,把你整虚了?”
“滚犊子。”瘦高个笑骂,顺带还踹了他一脚,带着花轿也左摇右晃。
“干嘛呢干嘛呢!”说话那人走在最前头,个子不高,肩膀微微内缩,听见动静往回看,顺道往路旁啐了口唾沫。
他眼睛眯成一条细缝扫过众人,最后停在陆全身上:“今日是马家的大喜事,办得好了,老爷重重有赏!”
“若没办好,哼,陆春来那蠢货什么下场你们应该清楚。”
“是是是,三哥。”陆全点头哈腰,见他转过头去,立马翻了个白眼,嘴里嘀嘀咕咕:“妈的,都是陆家村的人,他一狗腿子改个姓还真当自己人上人?拿着鸡毛当令箭。”
“你可闭嘴吧!”
瘦高个听得烦,他瞥了眼花轿,里面什么动静都没有,而花轿影子上方空空荡荡,偶尔掠过一两只夜鸟,早没了之前多出来的那团黑影,想来林密,方才看花了眼。
造孽啊。
等干完这次他就收手,媳妇儿有了身子,这种损阴德的事往后他再也不做了。
此时,花轿里的林乔被摇得想吐,她扯了扯身前松松垮垮的衣襟,面露无奈,这嫁衣可真难穿。
——
今晨,青阳县安和镇,林乔坐在路边小摊埋头苦吃。
她走了约半月才出隐云山地界,嘴里淡得都没味儿了。
馄饨刚端上桌,翠绿葱花飘在金黄的浓汤上,薄透的面皮裹着粉嫩肉馅,热气腾腾,香气扑鼻。鲜香的馄饨滚进嘴里,一双大眼睛顿时眯成月牙,她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身上冷意都褪去几分。
天色尚浅,还挂着淡淡薄雾,氤氲流动的雾气像漂浮的轻纱。
因恰好赶上本地早集,街道两旁已支起大大小小铺子,尤其是那些食肆,锅碗瓢盆叮铃咣当作响。
林乔腰间金铃发出的颤声就显得没那么引人注意。
金铃响,神鬼至。
鬼物找上她,无非两点,要么想占她身体、食她血肉,要么就是执念未消、寻求帮助。
“说吧,有什么事?”
馄饨店老板正揉着面皮,听见声音下意识抬头,左瞧右看,那姑娘吃得正香,这儿也没旁人,难道是自己幻听了?
片刻后,林乔放下筷子,捧起比脸大的碗将最后一口汤喝尽才认真打量对面那人。
他脸盘方正,带着股天生的憨气。只是一脸颓丧,支支吾吾,额角顶着拳头大个疤,鲜血顺着侧脸淌下,还未及地就化作黑雾四散开来。
他直勾勾盯着林乔的空碗,喉结忍不住上下滚动。
林乔见他不说话,屈指扣了扣桌面,放下十个铜板,拿着包袱起身离开。
男鬼在身后亦步亦趋跟着,明明身形魁梧,人高马大,缩头缩脑的样子却像个鹌鹑。
街上人来人往,将他撞得消散又重聚。
林乔牵着驴,一直拐到无人的巷角才开口:“生前事你还记得多少?”
人死后记忆会逐渐模糊,若无执念,七日内便会入地府。超过七日,若未在魂力耗尽前寻到引渡人,则沦为游魂,直至魂飞魄散,再无来生。
林乔便是亡魂的引渡人,要获取功德,就必须消去亡魂执念,将其送往来生。
眼前这男子魂体凝实,想来没死多久。
“陆春来,我只记得这个名字。”
林乔看着他:“我可以帮你,但你需要付出一点代价。”
陆春来立刻点头,也不问代价是什么。他一路浑浑噩噩,直到见着那只会发光的金铃,更让他意外的是,眼前这姑娘竟然能看见他。
林乔抬手从他眉心抽出一丝魂力,附在窥命符上,符箓无火自燃。
青烟并未上升,而是顺着林乔的指尖,攀着她胳膊逐渐游荡至腰间,沉入引魂铃中。不过片刻,一只金蝶自花纹中缓缓浮现,绕着林乔盘旋两圈后直直朝一个方向飞去。
刚迈出两步,她突然捂眼蹲下,一滴血穿过指缝落在沙地上,留下殷红血痕。
“仙……仙姑,您没事吧。”陆春来急得搓手又挠头。
林乔揉了揉眼角,仰头看他,
“你还没死,该回家了。”
眼睛仍有些刺痛,这是因窥探活人命运给她的教训。
大意了!
谁知道还能碰见生魂。
陆春来张着嘴,眼睛瞪得溜圆。
金蝶飞到一处便停了下来,翅膀不停抖动,似在催促二人赶紧跟上。
林乔不作迟疑,随手将血迹抹去,翻身上驴。
一人一鬼寻着踪迹,最后走到一处农家小院外,而金蝶径直钻入院外停着的花轿中。
“马三!你个杀千刀的烂货,仗着我家没男人,就知道欺负我们母女俩。”
妇人被压在地上,鬓发混着血污和尘土,唾沫横飞:“你个畜牲,把我女儿还给我!”
她拼命挣扎,双眼充血,愣是甩开两个大男人,爬身抄起掉落在一旁的镰刀就朝马三砍去。
马三嗤笑出声,侧身一躲将她踹倒在地。
林乔皱了皱眉,冲身旁的陆春来道:“你去闹点动静。”
陆春来脑子有些痛,看着眼前这幕心中莫名窜起一股火,听林乔这么说,他指着自己:“我啊?”
林乔面无表情盯着他。
陆春来悻悻摸了摸鼻子,弯着腰从院墙外摸进去,走到一半才想起自己是只鬼,伸手在一名护卫面前晃了晃,见人没反应顿时大摇大摆起来。
马三双手交叠,拄着棍子摇头晃脑,戏谑道:“你要怪就怪陆春来那家子,要不是他们招摇惯了,马老爷让我找人还想不起你女儿。许莲莺这么喜欢跟在陆春来屁股后头跑,那小子见阎王去了,你女儿想找去阎王殿找吧!”
他掂了掂手上的钱袋,从中掏出一半揣进自己怀里,将剩下的零散碎银随手扔在地上:“你还得感谢我不是,单靠你自己,一辈子都挣不了那么多。”
其他人对着眼前这幕好似司空见惯,一个两个在旁论起家长里短来。
妇人流着泪,看着院里这群人嗤嗤笑出声,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马三,你会遭报应的,还有你们这群伥鬼,为非作歹的东西,一个也逃不了!”
“陆家村所有人,都逃不了!”
恰在此时,狂风突起,地上的枯叶在众人脚下打着旋,方才还晴朗的天霎时阴沉,一股无言的腥味钻入众人鼻腔。
林乔见此,迅速钻进花轿。
座上躺着的人昏睡不醒,金蝶翅膀一张一合,正停在那女子红盖头上。
林乔掀开盖头,拿出一瓶药放在她鼻下嗅了嗅。
这是出门前大师兄特意给她调的,各种毒药和解药应有尽有。谢颂今身体不好,药吃得多了自己也会几手。
许莲莺悠悠醒转,眼前渐渐清晰后入目便是一张俏丽的脸,猫眼杏瞳,鼻侧一点小痣,眼尾微微上挑,看起来乖巧又狡黠。
她恍了恍神,撑着身子坐起来,待看清自己身处何地时,差点尖叫出声。
林乔立刻捂住她的嘴,见她不挣扎了才缓缓松开:“你可认识陆春来?”
许莲莺点点头,眼泪顿时滚落,也不管这人是谁,一股脑将近日的惊惶道个干净:“他,他是我表哥。前几日马三上门说马家小公子要娶媳妇,点名要我,可那小公子半月前就死了!”
“春来哥当场就和他们吵起来,马家人多势众,吵嚷间不知是谁一棍子打在他头上,现在人还昏迷不醒,村头的大夫都说他熬不过去了。”
许莲莺捂着脸低声抽泣,狂风呼呼地吹,轿帘掀开一角,露出上空聚集的煞气,妇人凄厉的诅咒声混着鬼啸,毛骨悚然。
许莲莺有些胆寒,下意识看向林乔。
“你将衣服脱了,现在就去陆春来家,让他至亲之人在日落后将他衣物置于屋顶,往他常回家的方向唤他三声。”
林乔见她没反应,直接上手扒拉,将嫁衣往自己身上套。
许莲莺任由衣物散落,愣愣接过林乔的衣服。她眼角还垂着泪,圆圆的脸蛋,挂着细弯弯两道眉,两颊微红:“姑娘,你这……”
“不用管我,我会武,若真有事我至少能跑。再迟疑下去,你表哥可能真死了。”
陆春来看着怂,没想到一憋就憋个大的,若他失去理智成为怨鬼,害了无辜人性命,莫说回到原来的身体,连投胎地府也不收。
许莲莺猛地回神,咬咬牙将青衣穿上,只是……林乔的衣服对她来说有些小,勒得慌。
林乔看着她身前鼓鼓囊囊的一团,诡异的沉默一瞬。她挪开视线,掀开车帘看向外头,掏出祛煞符往半空扔去。
煞气四散,陆春来脸上的黑色纹路逐渐隐退,呆滞的眼神瞬间变得清明。
林乔将许莲莺往外一推:“趁人没注意,赶紧的。”
许莲莺握住林乔的手:“姑娘,你小心,待春来哥一醒,我们就来寻你。”
这周遭的动静,许莲莺看得一清二楚,这姑娘是个有大本事的,她说春来哥能醒,就一定会醒。
林乔想说不用,她之所以敢这么做是因为确定自己能脱身。听许莲莺方才的话,马家是想给他家小公子配冥婚,但见许莲莺一脸担忧,林乔只好连连点了几下头。
院中打手连滚带爬跑了出来。马三脸色也不太好看,抖了抖袖口勉强维持镇定,但再也不敢进去。
他掀开轿帘见人还晕着,直接挥手让人抬着花轿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