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觉,周大树睡得昏天黑地,呼噜震天响,直到下午才被窗外刺骨的寒意和腹中强烈的空虚感唤醒。没人敢吵他。他挣扎着从冰冷的土炕上坐起,只觉得浑身骨头像是生了锈,每一处关节都在发出酸涩的抗议。穿越前作为程序员,虽然也时常熬夜,但何曾受过这种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
他推开那扇漏风的破木窗,一股凛冽的寒风立刻灌了进来,让他打了个寒颤。窗外,天色是冬日里常见的灰白,不见阳光,只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仿佛随时会砸落下来。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早已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在寒风中瑟瑟抖动,像极了这家人此刻的处境。
周铁柱和周石墩早已经起来了,正穿着单薄的破棉袄在院子里劈柴。柴刀砍在硬木上,发出沉闷的“梆梆”声,每一下都似乎用尽了全力。柴火堆旁边,堆着他们昨天连夜从后山捡回来的、带着湿气的枯枝,这点柴火,对于即将到来的漫长寒冬而言,无疑是杯水车薪。
老三周火旺蹲在屋檐下,就着微弱的光线,笨拙地修补着一个破旧的箩筐,那只瞎掉的眼睛让他动作显得更加迟缓。老四周木林则缩在堂屋里,面前摊着一本不知从哪里淘换来的、边角都磨烂了的旧书,眉头紧锁,也不知是真在看,还是在发呆。
厨房里传来赵氏忙碌的声音,夹杂着周幺妹细弱的咳嗽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属于野菜和少量粟米混合熬煮的糊糊的味道,这或许是他们一家人的午饭了,现在一般是一天吃2顿,除非干活的时候多加1顿。
这就是明末北方一个普通农户家庭的冬日清晨。没有暖炉,没有饱饭,只有无处不在的寒冷和对于未来的深切忧虑。生存,是唯一的目标,而仅仅是活着,就已经耗尽了他们全部的力气。
记忆融合,让周大树对这份艰难有了更切肤的体会。如果没有系统,保和堂的“债务”(虽然暂时是抵押,但那四百文像悬在头顶的利剑)。按照往年的经验真的要卖田堵窟窿了,关键是原主到底把钱藏哪里了?
“爹,吃饭了。” 周铁柱端着一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和一小碟黑乎乎的咸菜疙瘩走了进来,声音有些沙哑,眼神复杂地看了周大树一眼。经过昨夜,他对这个父亲的感情更加矛盾,既有感激(毕竟最终同意去了镇上,栓子也确实好转了),但那份根深蒂固的怀疑和怨气,却并未消散,尤其是想到那抵押出去的一亩水田和父亲始终讳莫如深的“钱匣子”。
周大树接过碗,冰凉的陶碗让他手指一缩。他默默地喝着这寡淡的粥,味同嚼蜡。他看着院子里忙碌的儿子们,看着屋里怯生生的女儿,再想到系统里那仅剩的余额,一种沉重的压力感攫住了他。
他必须尽快找到一条生财之道,一条既能利用系统,又不会引人怀疑的稳妥之路。
直接售卖系统里的廉价粮食?太冒险。品相如此好的白米粟米突然大量出现,根本解释不清,一旦被有心人盯上,后果不堪设想。在这个皇权不下县、宗族和乡绅势力盘根错节的时代,他一个无权无势的老农,拥有不符合常理的财富,无异于小儿持金过市。
那么,野菜呢?
昨天在厨房的经历给了他启发。系统对野菜的高估值,是基于另一个世界的需求。而在这个世界,野菜是穷苦人在青黄不接时的救命草,是平日里喂猪的饲料,根本不起眼。如果他能大量采集野菜,通过系统出售,换取微薄的启动资金,再用这些资金从系统购买少量这个世界也有的、但价格差异不那么离谱的东西,比如……盐?或者一些常见的、价格低廉的药材种子?然后再利用土地种植,产出后或自用或出售,这样就显得合理多了。
思路渐渐清晰。他需要分几步走:
第一步,积累最原始的、不引人注目的启动资金。目标就是野菜。让家里的劳力,在不影响必要农活和越冬准备的前提下,去河边、山脚大量采集各种野菜。这行为合情合理,冬天来临前,很多人家都会储存些干菜。
第二步,用野菜换来的系统货币,购买少量必需品。先是改善生活,甚至……可以极其谨慎地、小范围地换取一些其他东西。但不能多,绝不能引起盐枭或者官府的注意,一切慢慢来。
第三步,寻找合适的、能快速变现且不扎眼的经济作物。系统商城里有各种种子,或许可以找到一些在这个世界比较珍贵,但种植条件不苛刻、生长周期不算太长的药材或者经济作物。比如金银花、板蓝根之类?他可以开春后,先在自己家地里划出一小块来试种。但还要考虑自己没种植经验啊,这个也是慢慢来吧。
这需要耐心,需要谨慎,一步走错,可能就是万劫不复。
他喝完最后一口粥,将空碗放在炕沿上,目光透过窗户,望向远处朦胧的山峦。那里,看似荒芜,但在系统“眼中”,或许遍地是黄金。
“老大,” 他开口,声音因为昨夜的奔波还有些沙哑,“栓子怎么样了?”
周铁柱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父亲会主动关心这个,连忙回答:“喝了早上那顿药,精神头好些了,能睁眼喝点水了。李大夫的药,确实管用。”
“嗯,” 周大树点点头,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人没事就好。那四百文,得尽快凑齐。”
周铁柱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低下了头。四百文,谈何容易?
周大树继续道:“光靠土里刨食,饿不死就算老天爷赏饭了。往后,地里活不忙的时候,你们都勤快点,老大老二,带着老三幺妹,去河边、山脚多挖些野菜回来,品相好点的,晒干了存着。冬天长着呢,光靠那点粮食不够吃。”
这话合情合理,周铁柱和周石墩都点了点头。挖野菜,是穷人家冬天的常态。
周大树那句关于挖野菜的安排,周铁柱和周石墩听着虽觉沉重,却也没觉出太多异常。毕竟,冬日来临前储备野菜,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往年也是如此,只是父亲从未如此“明确”且“平等”地要求所有能动的人都参与。
往年,老四总是那个例外。
然而,当周大树的目光转向老四的屋子,落在依旧捧着那本破书、眉头紧锁的周木林身上时,话锋那一转,便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老四,” 周大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打破了堂屋里微妙的平衡,“别整天抱着那本破书了。”
只这一句,周木林猛地抬起头,脸上先是茫然,随即涌上难以置信的神色。他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爹……爹在说什么?不看书?那我看什么?
周大树没理会他脸上的惊愕,继续用那沙哑却清晰的嗓音说道:“科举要是那么容易,满大街都是官老爷了。有空也帮着家里干点活,”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木林那身与这个破败家格格不入的、还算干净的青布长衫,加重了语气,“认字不是让你当睁眼瞎的,起码能算明白家里几口人一天要吃多少米,能看懂地契租约,不被外人糊弄!”
“爹?!”
周木林这一声惊呼,带着尖锐的破音,猛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手里的书“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也顾不上了。他脸上瞬间涨红,那是羞愤,是不敢相信,是长久以来特殊地位受到挑战的恐慌。
“我……我要读书啊!您……您以前不是这么说的!” 他急急地辩解,声音带着委屈的颤抖,“您说让我一心只读圣贤书,光宗耀祖……家里再难,也不能短了我的笔墨……您还说,等我中了秀才,一切就好了……现在……现在怎么让我不温习书本?”
这套说辞,早已内化为自己理所当然的特权。
院子里劈柴的周铁柱和周石墩停下了动作,愕然地看向堂屋。周铁柱脸上是纯粹的震惊,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听到父亲对四弟说这样的话。周石墩则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但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讥诮,仿佛在说:早该如此了。
厨房门口的赵氏也探出头来,手里还拿着搅粥的木勺,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连蹲在屋檐下修补箩筐的老三周火旺,都停下了动作,那只独眼里流露出复杂难明的神色。
面对周木林的激动反驳,周大树心里那股属于现代灵魂的务实主义,混合着对当前困境的焦躁,以及一丝对原身这种偏心教育方式的不以为然,瞬间化为了怒火。
“体统?!狗屁的体统!” 周大树猛地从炕沿上坐直了身体,一双老眼瞪得溜圆,额上青筋暴起,他伸出一根干瘦的手指,直直地戳向周木林,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炸雷般在破旧的堂屋里回荡:
“老子现在跟你讲的是活命的体统!是这一大家子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的体统!读书?你读了这么多年,连个童生都没捞着!除了耗粮食,你给这个家带来过什么?!光宗耀祖?老子看你是要把老子最后这点家底都耀进去!”
他喘着粗气,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周木林脸上:“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老子差点被你大哥气死一回,还想不明白吗?指望你中秀才?黄花菜都凉了!这个家,现在谁都别想闲着!有力气的出力,有脑子的……哼,你那脑子要是真灵光,就先想想怎么把眼前这四百文的窟窿堵上!而不是抱着本破书做白日梦!”
这一顿劈头盖脸的怒吼,如同冰水浇头,将周木林彻底吼懵了。他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面目狰狞、言语粗俗的父亲,感觉无比陌生。以往的溺爱、纵容、期盼,在这一刻仿佛都成了笑话。巨大的落差让他眼圈瞬间红了,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还愣着干什么?!” 周大树见他不动,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抓起炕上的一只破草鞋就作势要砸过去,“滚出去!跟着你大哥二哥去捡柴火!再让老子看见你在这儿杵着装相,腿给你打断!”
最后那声威胁,带着原身固有的蛮横和戾气,终于击溃了周木林的心理防线。他吓得浑身一哆嗦,再也顾不得什么读书人的体面和委屈,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出堂屋,鞋子都没穿好,踉跄着跑到院子里,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堆柴火旁边,脸色煞白,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茫然。
院子里,周铁柱和周石墩默默收回了目光,继续劈柴,只是那动作,似乎比之前更用力了几分。周铁柱心里五味杂陈,既觉得四弟确实该干活,又对父亲这突如其来的、近乎残忍的转变感到一丝寒意。周石墩则依旧沉默,只是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似乎明显了一点点。
赵氏缩回厨房,心里嘀咕着“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手上加快了下粥的速度。周火旺低下头,继续修补他的箩筐,只是那独眼里的光芒,更加黯淡了。
而始作俑者周大树,发泄完怒火,看着院子里那个失魂落魄、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读书人”儿子,心里却没有多少波动。作为现代人,他只觉得这是理所应当——家庭陷入困境,每个成员都应该贡献力量,识文断字更应该成为解决问题的助力,而不是逃避责任的借口。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这“理所应当”的想法和行为,在这个等级森严、望子成龙观念根深蒂固的封建农家,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他重新躺下,闭上眼睛,脑海里已经开始规划那片后山脚下,哪些地方的野菜可能更茂盛,更容易避开村里其他人的视线了。家庭的细微变化和震荡,在生存的巨大压力面前,似乎都显得无足轻重了。
“老四,” 周大树又转向堂屋,“别整天抱着那本破书了,科举要是那么容易,满大街都是官老爷了。有空也帮着家里干点活,认字不是让你当睁眼瞎的。”
周木林脸上闪过一丝不忿,但不敢反驳,只得讷讷地应了声。
安排完这些,周大树重新躺回炕上,闭上眼睛,看似在养神,意识却再次进入了系统商城。他没有再去看那些诱人的粮食和药品,而是仔细地搜索着“种子”、“盐”、“常见药材”等关键词,对比着价格,记忆着这个世界的物价,像一个最谨慎的猎人,在未知的丛林里,规划着第一条安全的狩猎路径。
冬日才刚刚开始,而周大树的“拼好货”求生之路,也在这片贫瘠与寒冷中,悄然拉开了序幕。每一步都必须走得稳,走得慢,因为他背负的,不仅仅是一个系统的秘密,更是这一大家子,活生生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