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宁城,匠作营临时驻地,灯火通明。
与演武场上的肃杀冰冷不同,这里的气氛是另一种滚烫的焦灼。巨大的工棚里,数十盏牛油灯和火把将空间照得亮如白昼,却驱不散弥漫在每个人心头的阴霾。炭火盆烧得噼啪作响,映照着一张张汗水和油污混杂、写满焦虑与不甘的脸庞。
徐承业站在中央最大的工作台前,台上散乱地摆放着各种型号的引信、火药样品、防潮油纸、以及拆解开的炮闩零件。他脱去了将官的外袍,只着一身利落的短打,袖子挽到手肘,眉头紧锁,盯着眼前几根明显受潮、颜色深暗的引信,仿佛要将它们看穿。
李鲁班和几个核心匠头围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再试一次!”徐承业声音沙哑,拿起一根新引信,小心翼翼地插入一个模拟炮膛的小铜管内。
一名匠人用火钳夹起一块烧红的炭,凑近引信顶端。
“嗤…”微弱的火花闪烁了不到一寸,再次不甘地熄灭,只留下一缕呛人的烟雾。
“大人…不行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匠人,带着哭腔,“咱们试了裹蜂蜡,试了刷桐油,甚至试了用猪膀胱薄膜包裹……可这北地的寒气邪门,带着水汽,无孔不入!稍微存放久些,或者像今日演武那般在野外暴露片刻,芯子就潮了!”
另一人接口道:“尤其是这新式火炮,引信孔为了配合后装填的炮闩,比旧炮细长,火药更难保持干燥。若是加厚防潮,又恐燃烧不畅,影响击发时机……”
问题症结显而易见,却仿佛陷入死循环。工棚内陷入一片绝望的沉寂,只能听到火把燃烧的呼呼声,以及外面愈发凄厉的风啸。
徐承业闭上眼,用力揉着发胀的太阳穴。郭英的怒吼、众将怀疑的目光、母亲那沉静却重若千钧的最后通牒,在他脑海中反复冲撞。他知道,技术上的细枝末节修补,已经无法在今夜解决这个根子上的难题。必须另辟蹊径!
就在这时,他脑海中再次清晰地浮现出姐姐徐承志那双沉静睿智的眼睛,以及她看似不经意的那句话:“承业,有时候,解决问题的钥匙,不在匠作营里,而在更广阔的地方。”
更广阔的地方……
不在匠作营……
利用商人……
徐承业猛地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他转向李鲁班,语速极快:“李鲁班,我让你找的人呢?!”
“来了来了!”李鲁班连忙应道,朝工棚外喊道,“快请进来!”
帘子掀开,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只见七八个穿着各异的人走了进来。有满面风霜、腰背佝偬的老兵,有眼神精明、穿着厚实皮袄的采买书吏,还有两个看起来是本地向导打扮的汉子。他们显然没料到会被深夜召到这核心匠作之地,脸上都带着几分局促和茫然。
徐承业没有废话,直接走到他们面前,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沉声道:“诸位,我是火炮营统领徐承业。找你们来,只问一件事:在这辽东之地,尤其是在这等风雪严寒天气里,本地人,或者山里林间的猎户、采药人,可有用来防潮、防水、甚至助燃的土法子、特殊的物事?任何线索都可,无论听起来多么稀奇古怪!”
众人面面相觑。一个老兵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将军,防潮……俺们当兵的,就知道用油布包裹要紧物事,或者寻干燥处存放……”
徐承业摇头:“这些法子,对付寻常雨雪尚可,对付这无孔不入的阴寒湿气,效果不佳。”
这时,一个缩在角落、皮肤黝黑、手指粗糙如同老树皮的的老向导,怯生生地抬了抬手,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说道:“将军……小老儿……小老儿常年在这辽东山里走动,倒是……倒是知道一样东西,不知当讲不当讲……”
徐承业眼睛一亮,立刻走到他面前,语气尽量温和:“老丈请讲!无论是什么,但说无妨!”
那老向导见徐承业态度诚恳,胆子稍大了些,道:“是这样……俺们山里人,尤其是那些挖参、采药的,秋冬季节在山里过夜,生火不易。有时候柴火潮湿,怎么也点不着。后来发现,有一种长在背阴岩石上的苔藓,土话叫‘火绒藓’,晒干后极易引火,而且……而且它本身好像就不怕潮,哪怕沾了点夜露,揉碎了照样能点着,烧得还挺旺。”
“火绒藓?”徐承业心头一动,“何处可寻?”
“这东西不算稀罕,老林子深处,背阴的石头坡上,多半都有。就是……就是这大晚上的,又下着雪……”
“无妨!”徐承业立刻对李鲁班下令,“派一队人,跟着这位老丈,立刻去寻这‘火绒藓’!多带火把,注意安全!”
“是!”李鲁班精神一振,立刻点人。
老向导见自己的话被重视,也多了几分干劲,领着人匆匆没入夜色。
徐承业又看向其他人:“还有吗?类似这种易于点燃、不畏潮湿的东西?或者……有没有什么树汁、草汁,涂抹之后能让东西变得干爽甚至易燃?”
那个采买书吏思索片刻,道:“徐大人,卑职负责采买油脂药材,倒是听说过……北地有一种‘黑石脂’,色黑如漆,遇火即燃,且极耐潮湿,通常用于涂抹木船、皮靴防水。还有些猎户会用一种‘松根油’,就是从老松树根瘤里熬出的油,极其黏稠,点燃后火势猛烈,不易被风雪打灭。”
“黑石脂?松根油?”徐承业迅速在脑中搜索这些名词,“这些东西,广宁城内可能找到?”
“黑石脂矿场离此较远,仓促间难寻。但松根油……一些猎户家中或山货铺子或许有存货,只是量少价高。”
“去找!立刻去城里所有可能的地方搜罗!有多少要多少!”徐承业毫不犹豫。他知道,现在不是计较成本的时候。
命令一道道发出,整个匠作营如同精密的机器,围绕着徐承业的核心指令高速运转起来。有人跟着老向导冒雪入山,有人持着徐承业的手令连夜叩响城中商铺的门,更多的人则留在工棚,在徐承业的指挥下,开始尝试将现有的火药与不同的防潮介质进行混合试验。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和一次次失败的试验中缓缓流逝。子时已过,风雪似乎小了些,但寒意更甚。
“大人,火绒藓找到了!”工棚帘子再次掀开,李鲁班带着一身寒气冲了进来,手里捧着一大包干枯的、呈现黄褐色的絮状苔藓。
几乎同时,派往城里的的人也回来了,带来了几小罐色泽深黑、散发着浓郁松脂气息的粘稠油膏。
“好!”徐承业精神大振,立刻亲自上手。
他先是取了一些干燥的火绒藓,揉碎后混入少量引信用的细粒火药中,用棉纸卷成小卷,插入模拟铜管。
点火。
“嗤——噗!”
引信燃烧的速度明显快了些,火焰也更旺,但燃烧不稳定,忽明忽暗,且残留灰烬较多。
“单独使用,恐堵塞引信孔,且燃烧时间难以控制。”徐承业迅速判断,“试试与松根油结合!”
他取来一点松根油,用火稍微加热使其软化,然后极其小心地将其均匀涂抹在另一根引信的表面,薄薄一层。等待片刻,让油渍微微渗透。
再次插入铜管,点火。
这一次,引信被点燃后,燃烧得异常稳定和充分,橘黄色的火焰持续而有力地向下燃烧,直到将底部的模拟火药成功引燃,发出“轰”的一声闷响!
“成了?!”李鲁班惊喜道。
“还不够。”徐承业却没有丝毫放松,“松根油易燃防潮,但过于黏稠,单独使用容易附着杂质,且低温下可能凝固。需要找到最佳配比,并且要考虑如何与火药结合,不影响其装入引信孔。”
他立刻投入到更为精细的配比试验中。将火绒藓研磨成极细的粉末,与精炼过的细粒火药按不同比例混合,再加入微量加热液化后的松根油,反复搅拌,使其均匀附着在每一粒火药表面,再重新制成引信。
这个过程极其繁琐,需要无比的耐心和精准的掌控。火绒藓多了,燃烧快但残渣多;松根油多了,容易板结且燃烧产生浓烟;比例稍有偏差,效果便大打折扣。
徐承业仿佛不知疲倦,亲自称量、混合、搅拌、卷制、测试……他的动作越来越熟练,眼神越来越专注。工棚里的其他人,也被他这种近乎忘我的投入所感染,各自忙碌,配合默契。
不知不觉,窗外的天色已经泛起了鱼肚白。风雪停了,但黎明前的寒意最为刺骨。
徐承业眼窝深陷,布满血丝,但当他将最后一根按照新配方制成的引信,插入那个屡立奇功的模拟铜管,并再次成功引燃底火时,工棚里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带着疲惫与狂喜的低呼!
“大人!成功了!真的成功了!”李鲁班声音颤抖,几乎要落下泪来。
徐承业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身体几乎要虚脱。他看着手中那根看似与之前无异的引信,知道其内部已经发生了质变。混合了特殊植物粉末和树脂油脂的新式引信,不仅解决了防潮难题,其燃烧的稳定性和可靠性,甚至比干燥环境下的旧引信更胜一筹!
“立刻!”他强撑着疲惫已极的身体,声音却坚定无比,“按照这个最终配方,连夜赶制所有演武用引信!同时,检查所有炮闩闭气结构,确保万无一失!”
“是!”整个匠作营如同注入了新的活力,所有人不顾彻夜的疲惫,立刻投入到紧张的生产和准备中。
徐承业走到工棚门口,推开一道缝隙。清冷的晨风扑面而来,带着雪后泥土的气息。东方的天际,一缕晨曦正试图冲破云层。
他握紧了手中那根小小的、却承载了无数人心血与希望的引信。
信任的危机,技术的壁垒,都在这个不眠之夜里,被智慧、毅力,还有来自“更广阔地方”的钥匙,硬生生撬开了一道裂缝。
辰时将至,雷神之锤,是就此沉寂,还是发出震撼世人的怒吼,答案,即将揭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