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太湖月夜互诉心声后,北归的路途便镀上了一层截然不同的暖色。依旧是行军,依旧是鞍马劳顿,但常胜与徐辉祖之间那层无形的坚冰已彻底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自然流淌的温情与默契。
他们依旧会并辔而行,商讨军务,但闲暇时,徐辉祖会刻意放缓马速,与常胜细说沿途风物,讲述他年少时随父亲徐达巡边的见闻,或是京城勋贵子弟间的趣事。常胜大多时候只是静静聆听,偶尔唇角微扬,那双清冷的眸子在看向他时,也仿佛被春水洗过,漾开细微的柔光。
他注意到她似乎比以往更容易疲惫,有时在马背上会不自觉地微微蹙眉,手偶尔会下意识地轻按小腹。起初他只以为是连日征战劳累所致,叮嘱军医开了几副安神补气的汤药。但常胜服药后,那细微的不适感似乎并未减轻,反而在某日清晨起身时,面色苍白地干呕了几声。
“可是脾胃不适?还是旧伤未愈?”徐辉祖立刻紧张起来,扶住她的手臂,眉头紧锁,“我立刻传军医再来诊治!”
常胜摆了摆手,缓过一口气,抬眼看他,眼神中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神采,混合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恍惚,以及一种深藏的、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柔软。她阻止了要去唤军医的亲兵,对徐辉祖低声道:“无妨,或许是……舟车劳顿,歇息片刻便好。”
她的语气有些微妙,不似平常那般斩钉截铁。徐辉祖心中疑惑更甚,却也不好勉强,只是接下来行程中,更加留意她的状态,下令队伍放缓速度,遇到城镇便尽量入住驿馆,而非野外扎营。
一次夜宿驿馆,徐辉祖亲自端来厨房熬好的清粥小菜,却见常胜并未休息,而是独自坐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手轻轻覆在小腹上,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柔和与……迷惘。
“胜儿,”他走过去,将托盘放下,自然地用了更亲昵的称呼,手轻轻搭上她的肩,“可是有心事?若有不适,定要告诉我,莫要强撑。”
常胜回过头,烛光映照下,她的脸颊似乎比平日多了几分莹润,眼眸深处仿佛藏着星子。她看着他担忧而真诚的脸,沉默了片刻,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她拉起他的手,引导着他温热宽厚的掌心,轻轻贴在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上。
徐辉祖初时不解其意,只是感受着她衣料下微温的肌肤。但随即,他猛地意识到了什么,瞳孔骤然收缩,整个人如同被定身法定住,僵在原地。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常胜的眼睛,想从那里得到确认。
常胜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她微微点了点头,声音很轻,却像惊雷一样炸响在徐辉祖耳边:
“军医前日请平安脉时,隐有提及……只是月份尚浅,未能完全确定。但我的月信……已迟了半月有余。”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徐辉祖呆呆地看着常胜,又低头看向自己依旧贴在她小腹的手,那小心翼翼的姿势,仿佛在触碰世间最珍贵易碎的琉璃。巨大的、汹涌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的四肢百骸,让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孩子?
他和常胜的孩子?
那个始于冰冷政治联姻、一度充斥着争执与隔阂的结合,竟然……竟然孕育了一个全新的生命?
这不是计划之中的事,甚至在他们最初的“盟友”约定里,是刻意被回避和延后的议题。可它就这般猝不及防地到来了,在他们彼此敞开心扉,真正接纳对方之后。
这仿佛是上天对他们这场艰难婚姻最美好的馈赠,也是最有力的纽带。
“真……真的?”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激动而沙哑不堪,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紧紧握住常胜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让她感到疼痛,但他眼中的光芒,却比星辰更亮,充满了纯粹的、毫无保留的狂喜。
常胜看着他这副近乎失态的模样,心中最后一丝因意外而来的茫然与无措,也被他这赤诚热烈的喜悦所驱散。她反手握住他微微颤抖的手,再次点了点头,这一次,她的脸上也终于清晰地绽放出一抹清浅却真实的笑意,如同冰雪初融后第一缕破晓的阳光。
“嗯。”
得到肯定的答复,徐辉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他猛地将常胜紧紧拥入怀中,手臂环着她的肩膀,力道轻柔却坚定,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他将脸埋在她颈侧,深深地呼吸着属于她的、混合着淡淡药草和清冽气息的味道,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哽咽般的喜悦:
“太好了……胜儿,太好了!我们有孩子了!我们有孩子了!”
他一遍遍地重复着,像个得到了梦寐以求珍宝的孩子。常胜靠在他坚实温暖的胸膛上,听着他急促而有力的心跳声,感受着他毫不掩饰的狂喜,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与踏实感包裹了她。这个怀抱,这个因孩子而更加紧密相连的羁绊,让她漂泊已久、习惯于独自承受一切的心,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湾。
她缓缓抬起手,轻轻回抱住他。
窗外,夜色深沉,而驿馆的这间屋子里,却充满了足以驱散一切寒意的温暖与希望。
一个多月后,大军终于凯旋抵达南京。
皇帝朱元璋率文武百官亲迎于郊外,封赏之隆重,更胜北疆凯旋之时。常胜与徐辉祖的名字,再次响彻朝野,成为帝国最耀眼的将星组合。
然而,这一次,常胜的心境已截然不同。她依旧沉稳地应对着皇帝的赞誉和百官的恭贺,但目光偶尔与身旁的徐辉祖交汇时,会流露出只有彼此才懂的温柔与默契。徐辉祖更是容光焕发,眉宇间除了武将的英气,更添了几分即将为人父的沉稳与喜悦。
回到镇国公府(因常胜有孕,徐辉祖大部分时间也宿于此,方便照料),府内的气氛也与以往大不相同。
那座曾经因功勋而赐、显得空旷而冰冷的府邸,如今仿佛被注入了灵魂。徐辉祖亲自督管,将庭院重新打理,移栽了更多常绿花木,修建了小巧的亭台水榭。府库里的珍玩摆设被换上了更雅致温馨的样式,库房里堆满了徐母遣人送来的各色滋补药材、柔软料子和婴孩用具。
下人们行走间都带着小心翼翼的喜悦,他们知道,这座府邸即将迎来一位小主人,而国公爷与夫人之间那肉眼可见的融洽恩爱,更是让整个府邸都充满了生气。
常胜被徐辉祖近乎强制地要求减少了大部分军务,北疆经略安抚使司的日常事务交由可靠的属官处理,只有重大决策才需她过目。军事学堂的筹建也已步入正轨,具体事务由徐辉祖分担了大半。
她有了更多时间留在府中。起初颇不习惯,但徐辉祖总会找些事情来陪伴她。有时是在书房,他处理公务,她在一旁看书,或是讨论学堂章程,气氛宁静而融洽;有时是在花园散步,他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指着新开的花卉或是池中游鱼,说些闲话;有时,他只是静静地陪着她,她的手不自觉覆上小腹时,他温暖的大手便会覆上来,两人相视一笑,无需言语,便已心意相通。
这不再是两个被迫捆绑在一起的、各自为战的独立个体,而是一个真正开始相互渗透、相互依偎的家。
这日午后,阳光暖融。常胜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中是一件正在缝制的、月白色的柔软婴儿小衣,针脚虽不如专业绣娘细密,却一针一线都极其认真。阳光透过窗棂,在她低垂的眉眼和微微隆起的小腹上洒下柔和的光晕。
徐辉祖处理完公务回来,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他放轻脚步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针线,帮她纫好一根线,目光温柔地落在她的小腹上。
“今日他可还安分?有没有闹你?”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关切。
常胜抬眼看他,摇了摇头,唇角含笑:“他很乖。” 随着月份渐长,胎动愈发明显,那种奇妙的、来自血脉相连的悸动,每每让她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与喜悦。
徐辉祖伸出手,掌心轻轻贴在她隆起的腹部,感受着那下面鲜活的生命力。忽然,他掌心被什么东西轻轻顶了一下,清晰有力。
两人同时一愣,随即相视而笑,眼中都充满了新奇与激动。
“这小子,将来定是个习武的好材料!”徐辉祖朗声笑道,语气中充满了骄傲与期待,“等他长大了,我亲自教他徐家枪法,你教他排兵布阵,定要让他成为比我更出色的将才!”
常胜看着他神采飞扬的模样,心中一片柔软。她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轻声道:“但愿这世道,能容他平安喜乐,不必像我们这般,自幼便需经历太多风雨。”
她的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与期盼。她深知朝堂险恶,边关未靖,他们的孩子出生在如此显赫却又身处漩涡中心的家庭,未来注定不会平凡。
徐辉祖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收敛了笑容,握紧她的手,目光坚定而沉稳:“放心。有你我护着他,定会为他撑起一片天。无论将来是承袭爵位,还是如他母亲一般,凭本事建功立业,我们都由他。只愿他正直,勇敢,不负此生。”
阳光静静地笼罩着相偎的两人,和他们共同期待的那个小生命。
镇国公府,这座曾经象征着无上功勋与孤寂的府邸,终于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家。这里有历经生死、心意相通的夫妻,有即将到来的、承载着爱与希望的新生命,更有对未来的无限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