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初夏,南京城浸润在一种慵懒而繁华的氛围里。秦淮河上画舫如织,笙歌隐隐;市井街巷,叫卖声此起彼伏,瓜果的清香与脂粉的甜腻混杂在温热的空气中。朝堂之上,也似乎进入了一段相对平稳的时期。北疆大捷的余韵仍在,但日常的政务占据了主流,关于镇国公的流言蜚语,在皇帝前次的严旨和常胜自身低调的行事下,也稍稍平息了几分。
常胜的镇国公府已初步运转起来。北疆经略安抚使司的架构逐渐清晰,属官各司其职,处理着来自北方的军务文书。军事学堂的选址最终定于京西,筹建事宜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虽然仍有一些反对的声音,但在徐母那日家宴上隐晦的表态后,来自徐家内部的阻力明显减小。那些安置在京西荒地旁的伤兵,也开始了新的生活,屋舍在搭建,荒地被开垦,虽然清苦,却有了盼头。
常胜每日往来于府衙与京西之间,忙碌而充实。她与徐辉祖的关系,自那日家宴后,也进入了一种微妙的“休战”状态。两人在朝堂上相遇,会礼节性地颔首;在有限的几次因公务接触中,也能保持公事公办的冷静。那场新婚之夜的“盟友”约定,似乎成了彼此心照不宣的底线。只是,那份刻意的疏离和隐藏在平静下的理念分歧,依旧如冰层下的暗流,未曾消融。
这一日,常胜正在白虎节堂内,与几位精通海塘工程的属官商议军事学堂附属码头的修建方案。她认为,未来的将领不能只熟悉陆战,也需了解水文,甚至具备一定的水战思维。
“……此处水流相对平缓,岸基也够坚实,在此处修建一个小型码头和了望台,可供学员观摩水文,进行小艇操练……”属官指着图纸解释道。
常胜专注地听着,不时提出疑问。阳光透过高窗,在她沉静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仿佛帝国的边疆永固,四海升平。
然而,这份宁静,即将被来自千里之外的烽火彻底打破。
午时刚过,紫禁城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急促得令人心悸的马蹄声,伴随着声嘶力竭的呼喊:
“八百里加急!东南军报!阻者死!逆者亡——!”
那声音如同破空的利箭,瞬间撕裂了南京城午后的慵懒与平静。街上的行人纷纷惊恐避让,看着一骑绝尘,风驰电掣般冲向皇城。驿马口吐白沫,骑士背插三根代表最紧急军情的羽毛,盔歪甲斜,浑身尘土,显然是不眠不休、换马不换人地从东南沿海一路狂奔而来。
“八百里加急!”惊呼声如同涟漪般在街巷中扩散开来,一种不安的骚动开始蔓延。商贩停止了叫卖,茶客放下了茶杯,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望向皇城的方向。北疆大捷的喜悦尚未完全消退,难道东南又出事了?
镇国公府内,常胜也听到了那由远及近、又迅速掠向皇城的急促马蹄与呼喊。她正在图纸上标注的手微微一顿,一滴浓墨滴落,污了刚刚画好的码头轮廓。
她抬起头,望向皇城的方向,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八百里加急……东南?她的心缓缓沉了下去。直觉告诉她,这绝非寻常的边境摩擦。
“公爷?”属官见她神色有异,轻声唤道。
常胜放下笔,走到窗边,凝神细听。皇城方向似乎隐隐传来钟鼓之声,那是召集紧急朝会的信号。
“今日先议到此。”她转过身,语气依旧平静,但眼神已变得锐利,“诸位暂且回去,随时待命。”
属官们意识到事态严重,不敢多言,纷纷行礼退下。
常胜独自站在节堂中央,目光扫过墙壁上那幅巨大的大明疆域图,最终落在了东南沿海那片蜿蜒曲折的海岸线上。倭寇?海匪?还是……别的什么?
一种久违的、属于战场的气息,似乎正随着那八百里加急的尘埃,悄然弥漫开来。
奉天殿前,文武百官比平日更迅速地集结,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凝重与惊疑。交头接耳的议论声低低地回荡着,猜测着东南究竟发生了何等大事,竟动用了八百里加急。
常胜站在勋贵班列中,身姿挺拔,面色沉静。她能感受到许多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自己身上,有探究,有期待,也有幸灾乐祸。徐辉祖站在不远处,同样神色肃穆,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
皇帝朱元璋快步登上丹陛,甚至没有等司礼太监唱喏完毕便已坐下。他脸色铁青,冕旒下的目光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扫视着下方鸦雀无声的群臣。御案上,赫然摆放着那份沾满尘土的紧急军报。
“念!”皇帝的声音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怒火。
司礼监太监王景弘不敢怠慢,连忙拿起军报,用颤抖而尖利的声音宣读起来:
“臣,浙直总督王承恩,万死叩首急奏:五月初七,大批倭寇纠集海盗、亡命之徒,并裹挟疑似北元残兵一部,突袭台州、宁波沿海数县!其势猖獗,前所未有!匪众不仅劫掠村镇,焚烧粮仓,更攻破台州卫下辖两处千户所,守军……守军近乎全军覆没!倭寇据城(指被攻破的卫所)而守,掳掠工匠、妇孺,沿海一线,烽烟遍地,百姓流离,惨不忍睹!臣虽已调集周遭卫所兵勇驰援,然贼寇凶悍,且战术诡谲,与以往散兵游勇截然不同,我军……我军屡战不利,损失惨重!东南海防,危如累卵!臣无能,罪该万死!伏乞陛下速发天兵,以解倒悬之急!东南百万军民,翘首以盼天威!”
军报念完,整个奉天殿前,死一般的寂静。
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骇人听闻的消息震得魂飞魄散!
倭寇作乱,历年皆有,但大多是小股骚扰,劫掠沿海村镇而已。像这次这样,能攻破正规卫所千户所,甚至“据城而守”,并且与北元残兵勾结,形成如此大规模、有组织的侵袭,简直是闻所未闻!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匪患,而是足以动摇国本的边患!
“混账!废物!”朱元璋猛地一拍龙椅扶手,霍然站起,胸膛剧烈起伏,怒不可遏,“王承恩是干什么吃的!堂堂浙直总督,手握数万兵马,竟让倭寇打到这个地步!朝廷每年拨付那么多粮饷,养的都是废物吗?!”
天威震怒,百官噤若寒蝉,纷纷跪倒在地,口称“陛下息怒”。
“息怒?朕如何息怒!”朱元璋的声音如同雷霆,在殿前炸响,“北疆刚刚平定,朕还以为能过几天安生日子!这东南就又给朕捅出这么大的篓子!倭寇!北元残兵!他们是怎么勾结到一起的?!啊?!王承恩奏报里语焉不详,你们兵部,你们五军都督府,事先就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吗?!”
兵部尚书和几位都督府佥事吓得体如筛糠,连连叩首请罪。
“陛下,”老成持重的吴沉出列,躬身道,“当务之急,是尽快议定平乱之策,选派得力大将,速发援兵,稳定东南局势,解救黎民于水火啊!”
“是啊,陛下!倭寇凶残,若任其蔓延,恐东南财税重地不保啊!”户部尚书也急忙附和。
朝堂之上,立刻陷入了激烈的争论。
主战派自然是主流,纷纷要求立刻调集京营或周边省份精锐,南下平乱。但在具体人选和策略上,又产生了分歧。
一部分勋贵和老将,倾向于派遣经验丰富的老将挂帅,稳扎稳打。
而另一部分人,则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了班列前方,那道绯色的身影。
常胜,这位刚刚创造了北疆奇迹的镇国公,无疑是最耀眼、也最引人瞩目的选择。她的能力、她的战绩、她临机决断的魄力,似乎都是应对眼下这种复杂危局的绝佳人选。
然而,反对的声音也同样尖锐。
“陛下!”一位御史出列,朗声道,“常国公刚定北疆,功高盖世,理应在京休整,参赞军机。东南瘴疠之地,倭寇狡诈,岂可再让国公亲身涉险?何况,国公乃女子之身,连年征战,于体亦是不宜。臣以为,当选派其他久经战阵之将领为宜。”
这话听着是关心,实则还是绕不开“女子”身份,以及潜在的“功高震主”的担忧。
立刻有人附和:“不错!北疆与东南,情势迥异。常国公擅长骑兵奔袭、漠野决战,于海防、水战恐非所长。岂能一概而论?”
“况且,京师重地,亦需大将坐镇……”
争论声中,常胜始终沉默着。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期待的,怀疑的,嫉妒的,反对的……她微微垂着眼睑,仿佛置身事外,但脑海中已在飞速运转。军报中的几个关键词在她心中盘旋:“大批倭寇”、“北元残兵”、“战术诡谲”、“据城而守”……这绝非偶然,背后定然有更深的阴谋。北元残兵的出现,尤其让她警惕,这会不会是北疆之敌在南方的延续?
她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徐辉祖。他眉头紧锁,似乎在认真听着朝臣的争论,但紧抿的嘴角透露着他内心的不平静。他会如何想?是支持她出征,还是如那日争论安置老兵时一样,认为她不该再插手?
就在这时,端坐在龙椅上的朱元璋,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全场,最终,落在了常胜的身上。
那目光深沉、锐利,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
“镇国公。”皇帝开口了,声音不高,却瞬间压下了所有的争论。
整个奉天殿,再次安静下来。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常胜身上。
常胜深吸一口气,出列,躬身:“臣在。”
朱元璋看着她,缓缓问道:“东南军情,你都听到了。对此乱局,你有何看法?”
这是一个信号,一个将常胜直接卷入漩涡中心的信号。
常胜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皇帝的注视,清越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清晰地响起:
“回陛下,臣以为,此次倭乱,非同小可。其规模、组织、战力,尤其是与北元残部勾结之情状,已非寻常边患。若不迅速根除,恐成心腹大患,动摇东南根基。”
她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
“臣,愿为陛下分忧。”
没有直接请战,但态度已然鲜明。
朝堂之上,一片寂静。众人神色各异。
徐辉祖看着她挺直的背影和毫不退缩的眼神,心中那股复杂的情绪再次翻涌起来。他知道,东南的烽火,恐怕要将他们这对“盟友”,再次推向命运交织的舞台。
而龙椅上的朱元璋,看着殿下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陷入了深思。
军报传来的惊雷,已炸响了整个朝堂。一场新的风暴,正在东南沿海酝酿,而其波澜,必将席卷至这帝国的权力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