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颜帖木儿脱离引发的震荡余波,在扩廓帖木儿的铁腕之下,如同被强行压入冰封河面下的暗流,表面看似恢复了秩序,但那刺骨的寒意与潜在的危机感,却弥漫在北元王庭的每一个角落。与之相对的,朔方城则如同一座被投入巨大能量、正在高速运转的熔炉,在常胜的意志驱动下,为迎接即将到来的风暴,进行着最后的、也是最为关键的锻造。
城墙的加固工程日夜不停,新夯实的土层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潮湿的深色,新增的敌台与瓮城轮廓已然初现峥嵘。校场之上,喊杀声与金铁交鸣之声终日不绝,新军操练的强度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不仅限于阵型配合,更增添了应对各种极端情况下的生存与反击训练。城内的工坊炉火彻夜不熄,铁匠们挥汗如雨,赶制着箭簇、修补着兵甲;妇孺们则聚集在一起,缝制冬衣,准备绷带,将有限的物资运用到极致。
一种大战将至的凝重气氛,笼罩着全城。但这凝重之中,却并无恐慌,反而沉淀着一种经过血火洗礼后的坚定与信任。这信任,源于城墙的日益坚固,源于自身实力的不断提升,更源于那位始终站在最高处,引领着他们前行的女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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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再次降临,帅府书房内,烛火通明,却只映照出常胜与徐辉祖两人的身影。巨大的北疆沙盘被擦拭得一尘不染,上面精细地标注着山川河流、城池堡寨,以及代表敌我双方兵力态势的、密密麻麻的各式小旗。
经过连日来的推演、争执、修正与再推演,一份更为详尽、也更为大胆的“朔方防御及反击总方略”已然成型。今夜,是最终确认的时刻。
常胜手中拿着一根细长的木杆,指向沙盘上代表朔方城的位置,她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内显得格外清晰。
“扩廓若来,其势必猛,其志在必得。我军新成,虽经战火淬炼,然与扩廓经营多年的百战主力相比,无论兵力、装备、经验,仍处劣势。”她开宗明义,毫不避讳己方的弱点,“故,初期战略,依旧以‘弹性防御’为核心,绝不与其进行主力决战于城下。”
木杆移动,划过朔方城以北的广阔区域。
“第一步,前出警戒与迟滞。以徐将军你部精锐为骨干,配属大量熟悉地形的哨探、轻骑,组成数支机动部队,前出至百里之外。任务非是阻敌,而是如同之前对付乌尔汗那般,利用地形,不断袭扰其前锋,截杀其斥候,破坏其粮道,疲惫其兵马,并将敌军主力准确的动向、兵力配置,源源不断传回朔方。”她看向徐辉祖,“此任,非你莫属。”
徐辉祖郑重点头,目光灼灼:“末将明白!定让扩廓每一步都走得磕磕绊绊,如芒在背!”
常胜微微颔首,木杆继续移动,点向几个关键的节点——饮马河、野狐岭、落鹰涧等曾发生过战斗或地形险要之处。
“第二步,预设战场,梯次抵抗。当敌军突破前出警戒线,逼近朔方核心防御圈时,我外围部队将依托这些预设的有利地形,进行坚决而灵活的梯次抵抗。每一处预设战场,都需构筑简易工事,储备部分物资。作战目的,非是死守,而是以空间换取时间,最大限度消耗敌军有生力量,挫其锐气,并将其主力,逐渐引入对我有利的决战区域。”
她顿了顿,木杆重重地点在沙盘上,朔方城西北方向约四十里处,一片相对开阔但周边有丘陵环绕的区域。
“这里,‘鹰嘴崖’下的‘困马滩’,便是我们为扩廓选定的……最终决战之地!”
徐辉祖目光一凝,仔细审视着那片地形。困马滩地势较为低洼,看似利于骑兵驰骋,但其东西两侧有鹰嘴崖延伸出来的余脉丘陵,如同双臂环抱,限制了战场宽度;滩地本身土质松软,雨季泥泞,虽值冬季上冻,但若以人工破坏部分冰层……且后方靠近一片难以通行的沼泽林地。这确实是一个入口稍宽、内部却相对狭窄、易进难出的口袋地形!
“将军是想……诱敌深入至此,然后关门打狗?”徐辉祖眼中精光闪烁。
“不错。”常胜语气斩钉截铁,“扩廓用兵谨慎,寻常诱敌之计难以奏效。故而,此次‘诱敌’,需以‘败’示之,以‘利’诱之!”
她详细阐述她的构想:“当扩廓主力突破我外围梯次防御,兵临朔方城下时,我守军需表现出‘顽强抵抗但力有不逮’之态。可‘被迫’放弃部分外围营垒,甚至……可让出朔方城西北门外的‘犄角营’,让其以为抓住了我防御体系的破绽。同时,派出一支‘溃军’,仓皇向困马滩方向‘逃窜’,并‘不慎’遗落部分重要物资或文书,暗示困马滩乃我军秘密撤退通道或备用粮草囤积点……”
徐辉祖听得心潮澎湃,接口道:“扩廓用兵虽慎,但此番挟怒而来,志在必得,见我军‘溃败’,又有‘大利’可图,很可能派出一支精锐骑兵,快速突进,企图抢占困马滩,断我退路,甚至截获我粮草!而此地地形,正利于我军埋伏!”
“正是!”常胜赞许地看了他一眼,两人在战略层面的默契已然渐入佳境,“届时,你率领的机动主力,以及我城中派出的精锐,便提前隐蔽于鹰嘴崖两侧丘陵及周边有利地形。待敌军骑兵主力进入困马滩,阵型拉长,难以展开之际,伏兵尽出!以弓弩覆盖,以步兵结阵挤压,甚至……可再次动用‘地火’之威,封堵其退路!力求将其这支突前精锐,全歼于困马滩内!”
她的声音带着一股冷冽的杀意,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片预设战场上的腥风血雨。
“那……若扩廓主力不顾这支前锋,直接猛攻朔方城呢?”徐辉祖提出另一种可能。
“那便是最坏的打算,但也在我预案之中。”常胜神色不变,“朔方城防已今非昔比,粮草充足,军民一心。即便扩廓主力全力攻城,我亦有信心坚守数月!届时,你部机动兵力,便可全力袭扰其后勤,甚至寻机攻击其必救之处,迫其分兵,为我创造战机。战争,从来不是一成不变的棋局,需根据对手落子,随时调整我之步调。”
徐辉祖深深吸了一口气,看向沙盘上那波澜壮阔的布局,又看向眼前这位年纪轻轻却已展现出堪比宿将的韬略与魄力的女子,心中最后一丝因性别和年龄而产生的隔阂彻底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崇拜的信服。这套方案,大胆、精密、环环相扣,将地形、心理、敌我优劣都算计到了极致!
“末将……再无异议!”徐辉祖抱拳,声音铿锵,“此方略若能成功,扩廓主力必遭重创,北疆可定!末将愿为将军手中利刃,斩将夺旗,万死不辞!”
常胜看着他眼中燃烧的战意与毫无保留的忠诚,心中亦是一动。她知道,自己终于完全赢得了这位将门之后的全部信任与追随。这对于即将到来的决战,至关重要。
她放下木杆,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任由冬夜凛冽的寒风吹入书房,带来远处隐约可闻的、城墙工地上民夫们号子声的回响。
“方略已定,然,战场瞬息万变,胜负之数,犹未可知。”她望着窗外朔方城星星点点的灯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缥缈,“此战,关乎国运,关乎这满城军民的身家性命。徐将军,你我可敢放手一搏,将这北疆风云,尽握于手?”
徐辉祖走到她身后,与她一同望向窗外的城池与远方的黑暗,沉声道:“将军所指,便是辉祖剑锋所向!无论成败,此生能随将军征战沙场,辉祖……无憾!”
两人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立于窗前。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沙盘上那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棋局,也映照着这对即将携手迎战强敌的年轻统帅的身影。
决战前夜的朔方,万籁俱寂,却又暗流汹涌。所有的准备,所有的谋划,都已就绪。只待那来自北方的雷霆,悍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