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特尔感觉自己仿佛在油锅里煎熬。脑海中不断回响着那些“无意”中听来的只言片语——苏赫的“出卖”、乌尔汗与明军的“秘密接触”、清除异己的“阴谋”……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在他恐惧的催化下,逐渐拼凑成一个看似完整且无比致命的真相:乌尔汗为了个人权位,不惜通敌叛族,甚至意图借明军之手铲除伯颜帖木儿等忠良!而自己,这个微不足道的百夫长,却意外知晓了这个天大的秘密,成了乌尔汗必须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
求生的欲望从未如此强烈。他必须逃出去,必须把这个足以掀翻天的消息带回去!告诉伯颜将军,告诉扩廓大帅!这是唯一活命的路,甚至……可能是他飞黄腾达的机会!
机会,很快“降临”了。
那是一个飘着细雪的夜晚,寒风比往日更加刺骨。看守似乎也因为严寒而有些松懈,换岗时交接的间隙比平时长了少许。巴特尔和另外三名被关押在一起的什长(这几人并未被特殊“关照”,只是普通的俘虏),利用早已暗中观察好的、一处因年久失修而略显松动的栅栏底部,用吃饭时偷偷藏起的碎骨片,拼命地挖掘着冻土。
汗水混合着雪水浸湿了他们的内衫,手指被坚硬的土地和碎骨磨破,鲜血淋漓,但求生的本能支撑着他们。终于,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一个仅容一人匍匐通过的狗洞被他们挖通了!
“快!走!”巴特尔压低声音,眼中闪烁着狂喜与恐惧交织的光芒。
四人如同受惊的老鼠,依次从狗洞中钻出,融入了外面的风雪与黑暗。他们甚至“幸运”地发现,院墙外的守卫似乎正好打了个盹,背对着他们。在逃离的过程中,一名落在最后的什长为了制造混乱,猛地扑向一名被惊醒的看守,两人扭打在一起,发出了不小的动静,吸引了其他方向的注意,为巴特尔等人的远遁创造了宝贵的时间。
这一切,自然都在徐辉祖亲信的“导演”之下。那场扭打,那名“疏忽”的守卫,甚至那恰到好处的换岗间隙,都是为了使得这场“意外逃脱”显得更加真实可信。
\\\\
巴特尔等人如同丧家之犬,在风雪中亡命北窜。他们不敢走大路,只能凭借着对地形的模糊记忆和对北极星的辨认,在荒野中艰难跋涉。饥寒交迫,担惊受怕,等他们终于踉踉跄跄、衣衫褴褛地遇到北元外围的游骑哨探时,几乎已经不成人形。
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北元内部激起了滔天巨浪。
巴特尔被第一时间带到了此刻正率部驻扎在王庭外围、负责警戒的伯颜帖木儿面前。当伯颜听到巴特尔涕泪交加、添油加醋地诉说他在朔方城内的“见闻”时,这位素来以沉稳着称的将领,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握着刀柄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乌尔汗……他竟敢……通敌?!”伯颜帖木儿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饮马河之战前,他就多次劝阻乌尔汗不可冒进,反遭斥责。兵败之后,乌尔汗更是将责任推诿于他“救援不力”、“怯战畏敌”。如今,竟然还有如此“通敌叛族”、“借刀杀人”的惊天阴谋?!
虽然理智告诉他,这或许是明军的离间之计。但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尤其是在本就存在龃龉的土壤里,便会疯狂滋长。乌尔汗的刚愎自用、战败的蹊跷、以及他急于推卸责任的态度……这一切,似乎都与巴特尔带回的“秘辛”隐隐吻合。
“此事……还有何人知晓?”伯颜帖木儿强压下怒火,沉声问道。
“除了小人,还有一同逃回的三个什长。苏赫……苏赫那个叛徒,恐怕已经投降明军了!”巴特尔连忙表功,“将军,乌尔汗心如蛇蝎,您可要早做防备啊!他连借明军之手清除异己的事情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不敢的?!”
伯颜帖木儿眼神阴鸷,挥了挥手,让人将巴特尔带下去“好生看管”。他独自一人在帐中踱步,心中波澜起伏。此事关系太大,他不能仅凭几个逃回来的俘虏的一面之词就下定论。但……万一呢?万一乌尔汗真的包藏祸心,自己岂不是坐以待毙?
\\\\
几乎在同一时间,乌尔汗也带着他那支凄凄惨惨的残兵败将,如同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地回到了王庭势力范围。他还未来得及向扩廓大帅请罪,各种风言风语便如同瘟疫般传入了他的耳中。
“听说了吗?乌尔汗在朔方城下吃了大败仗,是因为内部有人通敌!”
“何止啊!据说他早就和那个明朝女将军勾搭上了,故意打败仗,想借机清除不听话的部下呢!”
“怪不得伯颜将军的人马在饮马河损失最小,原来早有默契……”
“嘘!小声点!乌尔汗将军回来了,看他那脸色……”
这些流言蜚语,如同无数根毒针,狠狠扎在乌尔汗本就敏感脆弱的神经上。他勃然大怒,抓住几个传播流言的士兵厉声审问,最终线索都隐隐指向了伯颜帖木儿的营地,指向了那几个“侥幸”逃回的俘虏!
“伯颜!是你!是你在背后搞鬼,散布谣言,污蔑本将军!”乌尔汗气得几乎发疯,当即就要点齐兵马去找伯颜帖木儿算账,却被还算清醒的部下死死拦住。
“将军!息怒啊!此刻去找伯颜,无异于火上浇油,坐实了流言!当务之急,是立刻面见扩廓大帅,陈明事实,澄清误会啊!”
乌尔汗强行压下滔天怒火,也知道部下说得在理。他怀着满腔的委屈和愤懑,前往扩廓帖木儿的金顶大帐请罪。
\\\\
扩廓帖木儿,这位北元的实际主宰者,端坐在铺着白虎皮的王座上。他年约四旬,面容沉毅,眼神深邃如渊,仿佛能洞悉人心。他静静地听着乌尔汗跪在下方,声泪俱下地陈述朔方城下的“苦战”与“意外”,以及归途中所闻的“恶毒谣言”。
“……大帅!末将对长生天发誓,对您忠心耿耿,绝无二心!饮马河之败,乃明军狡诈,使用妖法(指地火惊雷)所致!粮草被焚,亦是常胜那女人亲自带队,悍不畏死偷袭得手!伯颜……伯颜他怯战畏敌,救援不力,如今反而污蔑末将通敌,其心可诛啊大帅!”乌尔汗以头抢地,悲声哭诉。
扩廓帖木儿面无表情,手指轻轻敲击着王座的扶手。乌尔汗的败绩,他早已通过其他渠道知晓。对于这个勇猛有余、谋略不足的部下,他本就有几分不满。如今,又牵扯出“通敌”的流言……
他并不完全相信乌尔汗会通敌,此人虽然蠢笨,但对自己还算忠诚。然而,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尤其是那几个逃回来的俘虏带回的消息,细节颇多,不似完全凭空捏造。是明军的离间计?还是乌尔汗确实为了推卸责任而行事不端,授人以柄?亦或是……伯颜帖木儿借此机会,想要扳倒乌尔汗,扩张自己的势力?
扩廓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作为雄主,他深知平衡之道。乌尔汗新败,实力大损,已难当大任,但其旧部仍有不少战力。伯颜帖木儿能力不俗,此番保存实力,难免没有拥兵自重的想法。
“此事,本帅已知晓。”扩廓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你接连兵败,损我大元军威,罪责难逃。然,念你往日有功,暂且收回你的兵符,所部人马,由本帅亲自整编。你,回自己帐中闭门思过,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外出,亦不得与伯颜部再生事端!”
他没有追究“通敌”之事,但剥夺了乌尔汗的兵权,并将其软禁。这看似各打五十大板的处置,实则蕴含着深意。既惩罚了败军之将,稳住了军心,又避免了在真相未明前贸然处置引发更大动荡,同时,也暂时压制了伯颜帖木儿可能借机发难的势头。
然而,猜疑的裂痕,已然在无声中滋生、蔓延。乌尔汗对伯颜恨之入骨,伯颜对乌尔汗充满戒备,而扩廓心中,也对这两位将领,尤其是新败且卷入流言的乌尔汗,埋下了一根深深的刺。
常胜种下的离间之毒,开始悄然发作。北元看似稳固的阵营内部,暗流开始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