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寒风,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变得愈发凄厉刺骨。它呼啸着卷过城墙,带起阵阵呜咽之声,如同万千冤魂在哭诉。常胜站在城头,身上那件靛蓝色将袍已被夜露打湿,紧贴着伤口,带来冰凉的刺痛,但这痛楚反而让她因彻夜未眠而略显混沌的头脑,保持着一丝绝对的清醒。
她一夜未离城墙。
不是在巡视,而是在“倾听”与“感受”。倾听这座边塞雄镇的呼吸,感受这支疲敝之军的脉搏。昨夜议事厅中那短暂而强硬的立威,仅仅是一个开始,如同在冰封的湖面上砸开了一道裂隙,但冰层之下,依旧是暗流汹涌,寒意彻骨。
天际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勉强勾勒出城外远山狰狞的轮廓。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细微,却与风声迥异的杂乱声响,混在风中断断续续地传来。常胜眸光一凝,侧耳细听——是金属摩擦甲片、脚步拖沓、夹杂着几句模糊不清的抱怨。
她循声向下望去,在城墙根下背风的阴影处,隐约可见一队正在换防的士兵。他们盔歪甲斜,队形松散,负责带队的小旗官甚至抱着长矛,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接防而来的那一队,同样无精打采,呵欠连天,交接过程敷衍了事,仿佛只是完成一项麻木的任务。
没有口令核对,没有军械检查,只有弥漫在清晨冷空气中的懈怠与麻木。
常胜静静地看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眼底深处,一丝冷冽的锋芒逐渐凝聚。
“王队长。”她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一直守在她身后不远处的侍卫队长耳中。
“末将在!”王队长立刻上前,抱拳躬身。经过昨日城门口和议事厅的两幕,他对这位年轻主将的敬畏之心,已远超出发时仅源于皇命的层面。
“传令。”常胜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昨日所有于议事厅参见之将官,即刻至北城门楼。同时,调一队军法司宪兵待命。”
“是!”王队长心头一凛,不敢多问,立刻转身快步离去。
当那些大多带着宿醉未醒的困倦,或满腹牢骚与不服的将官们,稀稀拉拉登上北城门楼时,天色已经微明。他们看到常胜依旧站在昨日的位置,身形笔挺,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与周围残破的城墙、呼啸的寒风融为一体。
不少人心中暗自嗤笑,觉得这位女将军怕不是在城头站了一夜,故作姿态。
常胜没有回头,只是伸手指向城下那支刚刚完成交接、正准备离开的防军。
“诸位请看。”她的声音顺着寒风传来,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众将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看到的依旧是那副司空见惯的散漫景象,不少人面露不解,甚至觉得常胜小题大做。
胡同知半边脸还肿着,瓮声瓮气地嘟囔:“将军,边军苦寒,弟兄们疲惫些,也是常情……”
“常情?”常胜倏然转身,目光如两道冰锥,瞬间钉在胡同知脸上,打断了他的话。“若此刻,北元铁骑突至城下,这等‘常情’,便是引颈就戮!这等‘常情’,便是将大同数万军民的性命,拱手送入敌手!”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之音,压过了风声,震得城楼上的灰尘似乎都簌簌落下。
“军律第一条,为何?”她目光扫过众将,无人敢答。“哨戒不明,勤务懈怠者,该当何罪?”
依旧是一片死寂。只有寒风刮过垛口的尖啸。
常胜不再看他们,目光转向侍立一旁的军法司宪兵队长:“李队长,依律,该当如何?”
那李队长是个面容刻板的中年人,闻言踏前一步,朗声道:“回将军!哨戒不明,当值军官杖责五十,革职查办!士卒懈怠,杖责二十!情节严重者,可处斩!”
“好。”常胜轻轻吐出一个字,却重若千钧。“今日当值哨官,玩忽职守,即刻拿下,杖责五十,革去军职,编入敢死营,以观后效!所有参与换防之士卒,各杖二十!带队小旗官,加倍处置!”
命令一下,众将哗然!他们没想到常胜竟如此严苛,毫不容情!
“将军!”一名与那哨官相熟的将领忍不住出声,“张哨官亦是军中老人,只因些许懈怠便如此重处,恐寒了将士们的心啊!”
“寒心?”常胜猛地看向他,眼神锐利如刀,“比之城破家亡,妻离子散,哪个更寒心?!军法如山,岂容儿戏!今日若纵容此等‘些许懈怠’,明日便有人敢在敌军叩关时擅离职守!本将军今日就是要告诉所有人,在这大同军中,从此刻起,没有‘常情’,只有‘军法’!”
她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转圜余地。
“执行!”
宪兵队长不敢怠慢,立刻带人如狼似虎地冲下城去。很快,城下便传来了呵斥声、哭喊求饶声,以及军棍击打在肉体上的沉闷声响。那声音在清晨的寒风中格外清晰,每一下,都如同重锤,敲打在城楼上每一位将领的心头。
他们看着常胜那张在晨光中依旧苍白,却冰冷坚毅的侧脸,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这位空降而来的女帅,绝非仅仅依靠陛下宠信。她带来的,是真正的铁与血,是毫不留情的雷霆手段。
常胜不再理会城下的行刑,目光重新投向远方苍茫的地平线。那里,风雪虽暂歇,但阴云未散,预示着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她知道,仅仅依靠严刑峻法,无法真正凝聚军心,锻造出一支能征善战的铁军。但此刻,在这内忧外患、军纪涣散到了极点的边关,她必须先用最残酷的方式,砸碎旧的、腐朽的秩序,才能建立起新的规则。
杀威棒已举起,接下来,该如何展示“菩萨心肠”,如何让这些骄兵悍将真正归心,才是更艰巨的挑战。
她深吸一口冰冷彻骨的空气,胸口伤势隐隐作痛,但她的眼神却愈发锐利。
朔风如刀,正可砺刃。
这柄即将出鞘的利剑,需以敌酋之血,以赫赫战功,方能真正开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