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暖阳透过高大的窗棂,洒在奉天殿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映出一片朦胧的光晕。然而,殿中的气氛却与这和煦的春光格格不入,带着一种沉滞的压抑。
龙椅上,朱元璋身着明黄龙袍,面容沉肃,听着兵部尚书禀报各地卫所兵员缺额、训练懈怠的奏陈。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御座的扶手,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声响,每一下都敲在殿内文武百官的心头。
“……北元虽暂退,然其根基未损,边患未绝。东南沿海,倭寇屡剿不尽,去岁虽经镇国公重创,今又有死灰复燃之象。各地卫所,承平日久,军备松弛,将官或因循守旧,或贪墨腐化,战力堪忧。长此以往,恐非社稷之福。”兵部尚书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带着深深的忧虑。
殿内一片寂静。淮西勋贵们大多眼观鼻,鼻观心,他们麾下或多或少都有类似问题,甚至自身就是其中一环。文官集团中,有人面露忧色,也有人眼底藏着几分“武人粗鄙,果不堪大用”的轻蔑。
朱元璋的目光缓缓扫过殿下的群臣,最后落在了武官队列前列的常胜身上。她今日未着戎装,而是一身国公品级的绯色绣麒麟常服,身姿挺拔如松,在一群或魁梧或老迈的武将中,显得格外清峻夺目。自她有孕及产后休养,已许久未参与常朝,今日出现,本就引人注目。
“镇国公,”朱元璋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久历战阵,于军旅之事,有何见解?”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常胜身上。只见她从容出列,躬身行礼,声音清越而稳定:“回陛下,兵部尚书所言,切中时弊。然臣以为,头痛医头,脚痛医脚,非长久之计。卫所之弊,积重难返,根源在于‘将不知兵,兵不知将’,更在于军中晋升,多倚赖门第、资历,而非真才实学。”
她的话语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一些靠祖荫或钻营上位的将领面露不豫之色。
“哦?”朱元璋眉梢微挑,“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常胜抬起头,目光坦然迎向皇帝:“臣斗胆进言,欲强军,必先强将。欲得良将,需有培才之所。故臣恳请陛下,准设立‘大明军事学堂’,效仿国子监,然专司其职,为我大明系统培养、选拔中下层忠勇将才!”
“军事学堂?”
“这是要另起炉灶啊……”
殿中顿时响起一阵压抑的议论声。文官们觉得新奇,而许多武将,尤其是淮西集团的核心人物,如李景隆之父李贞(已承袭爵位)等人,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这“军事学堂”若成,无疑是在挑战他们世代相袭、盘根错节的军中势力范围。
李贞当即出列反驳:“陛下!万万不可!军中升迁,自有法度。岂能另设一学府,扰乱军心?况且,兵者,诡道也,重在实战历练,岂是坐而论道所能培养?镇国公此议,恐是书生之见,纸上谈兵!”他将“书生之见”几个字咬得极重,暗讽常胜虽战功赫赫,终究是女子,所提之策过于理想化。
常胜并未动怒,只是平静地看向李贞:“李公所言不差,实战确为根本。然,若无基本之韬略、战阵之常识、忠君爱国之信念,纵有实战,不过莽夫之勇,或沦为骄兵悍将,于国何益?学堂所授,非空谈,乃集古今战例、名将心得、舆图测算、兵器操演为一体,使学员明其理,而后于实践中印证、精进。譬如工匠,亦需先学规矩绳墨,方能制成器皿。为将者,肩负万千将士性命、国家安危,岂能不通技艺,不识韬略,仅凭血气之勇?”
她顿了顿,声音更加沉凝:“且,如今军中,寒门子弟纵有英才,若无门路,亦难有出头之日。长此以往,军中尽是纨绔,锐气尽失,一旦烽烟再起,何人可为陛下御敌于国门之外?学堂之设,正为打破门第之见,唯才是举,广纳英杰,使我大明军中,血脉常新,活力永续!”
这一番话,既点明了现状的弊端,又指出了改革的方向,更抬出了“忠君爱国”和“为国选才”的大义,让李贞一时语塞,脸色涨红。
朱元璋深邃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精光。他何尝不知军中积弊?他也一直在思考如何制衡日益尾大不掉的勋贵集团。常胜这个提议,正切中了他的心思。这学堂若由朝廷掌控,便能绕过现有的军中体系,培养出一批忠于皇帝、而非某个勋贵大佬的新生代军官,逐步稀释旧有势力的影响力。而且,常胜此人,功高却不结党(至少明面上如此),又是女子之身,难以形成传统的军阀势力,由她来主导此事,再合适不过。
“镇国公所言,老成谋国。”朱元璋缓缓开口,一锤定音,“军事学堂之设,有利于国家长远,朕准奏。即着镇国公常胜,总领筹建事宜,兵部、工部、户部协同办理。所需章程、选址、用人,由镇国公拟定条陈,直接报与朕知。”
“臣,领旨谢恩!”常胜躬身下拜,声音沉稳,心中却涌动着澎湃的激流。她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真正的艰难,还在后面。
退朝回到镇国公府,常胜并未休息,直接进了书房。
她屏退下人,铺开一张巨大的宣纸,磨墨润笔,开始勾勒脑海中酝酿已久的蓝图。阳光从西窗斜射进来,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光影。
徐辉祖回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他的妻子伏案疾书,时而凝神思索,时而奋笔挥毫,那份专注与投入,丝毫不逊于沙场之上运筹帷幄之时。他放轻脚步走过去,目光落在宣纸上。
只见纸上已勾勒出大致的框架。最上方是“大明军事学堂总章”几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其下分列数款:办学宗旨、组织架构、学员选拔、学制课程、考核晋升、后勤保障……条分缕析,清晰明了。
“这么快就动笔了?”徐辉祖拿起旁边几张写满字的草稿,上面是关于“兵法韬略”、“战史研究”、“舆图测绘”、“兵器操演”、“骑射格斗”、“军令文书”等课程的初步设想,甚至还有“忠义教化”、“军律条例”等思想与纪律教育的条目。
“朝议已定,宜早不宜迟。”常胜头也未抬,笔尖在“学员选拔”一项上点了点,“我意,首期学员,可分三途:其一,由各卫所推荐年轻有为、战功卓着之底层军官;其二,面向勋贵子弟及军中子弟,需经严格考核,不得滥竽充数;其三……可尝试招募部分身家清白、通文识字、有志报国之寒门子弟。”
徐辉祖微微颔首:“前两者尚可,第三者……恐阻力不小。”他深知那些勋贵们,绝不会乐意看到平民子弟与他们平起平坐,分享晋升之阶。
“我知道。”常胜终于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但这一步必须走。大明军队,不能只是少数人的私产。父亲当年,亦是起于微末。唯有人尽其才,军队方能保有锐气。”她提及常遇春,语气中带着深深的追忆与传承之意。
徐辉祖看着她眼中熟悉的光芒,那是属于统帅的决断与魄力。他心中微动,在她身边坐下,拿起另一支笔:“舆图测绘与兵器操演,我可协助厘定课程。兵部武库司那边,我去协调,调拨些制式兵器用于教学。选址之事,我明日便派人去京郊勘验,寻一处开阔、僻静之所。”
他的话语自然而务实,没有丝毫的质疑或反对,只有全力的支持与分担。常胜心中一暖,侧头看他。夕阳的余晖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他专注地看着她写的章程,神情认真。
自她提出创办学堂的想法,徐辉祖便一直是如此。无论是在家中商议,还是在外面应对可能的阻力,他都毫不犹豫地站在她这一边。他理解她的抱负,也看到了此事对国家的益处,更以一种成熟的方式,扮演着盟友与伴侣的双重角色。
“多谢。”她轻声道。
徐辉祖闻言,从纸页上抬起眼,对上她的目光,唇角微扬:“夫妻一体,何须言谢?你要做的,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我自当尽力。”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几分调侃,眼底却满是欣赏,“况且,我家夫人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我这做夫君的,若不多出些力,岂不显得无能?”
常胜被他逗得唇角微弯,摇了摇头,重新将注意力放回章程上。书房内,烛火早早点燃,夫妻二人并肩而坐,时而低声讨论,时而各自书写,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一种志同道合的宁静氛围。窗外,繁星渐起,守护着这片灯火,也守护着这个正在孕育着崭新希望的国公府。
皇帝的旨意加上常胜、徐辉祖夫妇的高效推进,军事学堂的筹建工作进展迅速。
京西一处废弃的皇家苑囿被选定为校址,工部征调工匠日夜赶工,修缮屋舍,修建校场、箭垛、马道。兵部在徐辉祖的督促下,调拨了第一批军械。户部虽然对这笔不小的开支颇有微词,但在朱元璋的明确指示下,也不敢拖延。
与此同时,首期学员的选拔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由常胜亲自拟定考核标准,包括体能、骑射、基础算学、文字理解以及简单的策论。考核过程公开透明,由皇帝指派御史监督,杜绝请托舞弊。
选拔结果,既在常胜意料之中,也让她看到了希望。各卫所推荐而来的军官,大多实战经验丰富,但文化水平普遍偏低;勋贵子弟中,确有如徐辉祖当年那般弓马娴熟、通晓兵书的佼佼者,但也混入了一些企图蒙混过关的纨绔,被毫不留情地刷下;而少数通过考核的寒门子弟,则展现出了惊人的韧性和求知欲。
这一日,常胜与徐辉祖一同来到初具雏形的学堂视察。校场已然平整完毕,一些先期报到的学员正在教官的带领下进行基础的队列操练。虽然动作尚显生疏,但那一张张年轻的、充满朝气的脸上,大多带着一种严肃而认真的神情。
常胜没有惊动他们,只是与徐辉祖远远站着观看。
“你看那名青衫学员,”徐辉祖指着队列中一个身形不算魁梧,但每一个动作都极其标准、眼神锐利的年轻人,“他叫韩成,乃江淮人士,家中是寻常农户,据说自幼喜好兵事,自己摸索着读了些杂书,此次考核,策论一项尤为出色。”
常胜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点了点头。她又注意到另一名在指导同伴纠正动作的年轻军官,问道:“那人呢?”
“那是耿瓛,长兴侯耿炳文之侄。其叔父让他来,怕是存了镀金之心,不过此子倒似有些真才实学,骑射、兵书考核皆是上等,且颇有担当。”
常胜默默将这些名字记在心里。这就是她想要看到的,不同背景的人,站在同一起跑线上,凭本事说话。
她走到尚未完全布置好的讲武堂内,空荡荡的大厅,未来将是她和聘请的教官们授课的地方。墙壁上,已经预留出了悬挂舆图的位置。她想象着日后这里坐满了学员,聆听战例分析,争论兵法韬略的场景,心中不禁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期待与责任感。
这不再是带领一支军队去赢得一场战役的胜利。这是要在更深的土壤里播下种子,期待它们生根发芽,最终长成支撑起大明军魂的茂密森林。
“教材编撰需加快了,”常胜对身边的徐辉祖,也像是自言自语,“首期课程,我打算亲自讲授《为将之道》的第一课。”
徐辉祖看着她眼中重新燃起的、如同北征前夕那般明亮炽热的光芒,知道她已经找到了产子之后新的人生战场。他伸手,轻轻替她拂去肩上不知何时落下的一丝灰尘,语气坚定:
“好。你需要什么,我帮你。”
就在军事学堂一切筹备看似顺利之际,暗流已然开始涌动。
南京城,魏国公府(徐达故居,如今徐辉祖兄长居住,亦是徐家核心人物聚会之所)的一间密室内。
曹国公李贞、永昌侯蓝玉(虽与常胜有旧,但其性格骄横,亦觉此举可能触动自身利益)等数位淮西勋贵核心人物齐聚一堂,面色凝重。
“常胜此女,其心可诛!”李贞狠狠一拍桌案,“弄出个什么军事学堂,分明是要断我等根基!长此以往,军中还有我等立足之地吗?”
“陛下对此事甚是支持,恐怕……”另一人忧心忡忡。
蓝玉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桀骜:“支持又如何?办学堂?说得轻巧!钱粮、人手、场地,哪一样不是问题?我等只需暗中使些绊子,让她事事不顺,届时学堂办不下去,陛下自然知道此路不通。”
“蓝兄所言有理。”李贞阴鸷地点点头,“兵部、户部那边,我们的人可以稍加‘提醒’,拖延办事效率。工部修建学堂,所需木材、石料,也可让相关商家‘配合’一下,抬抬价,或者延迟交付。另外……”
他压低了声音:“学堂招募的那些寒门子弟,还有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军官,找个机会,给他们点‘教训’,让他们知道,这大明的天,不是那么容易变的!”
“还有徐辉祖,”有人接口道,“他如今是铁了心站在他那夫人一边。得让他知道,这么做,是与他父辈的旧交们为敌!”
密谋在夜色中继续,贪婪、恐惧与既得利益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悄然罩向尚未正式开学的军事学堂,也罩向了它的创立者——常胜。
镇国公府内,常胜刚刚将睡着的女儿轻轻放入摇篮。孩子嘬了嘬小嘴,睡得香甜无比。常胜替她掖好被角,目光温柔。
徐辉祖走进来,低声道:“兵部那边,关于调用一批老旧火铳用于教学演练的批文,又被卡住了,说是需要复核。”
常胜直起身,脸上温柔的神色褪去,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她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仿佛要穿透这黑暗,看到那些隐藏在背后的阻力。
“意料之中。”她平静地说,“他们不会坐以待毙。”
“需要我……”徐辉祖眉宇间带着一丝厉色。
常胜摇了摇头:“不必正面冲突。明日我亲自去一趟兵部。道理,要讲在明处。若有人执意要暗处行事……”她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股沙场磨砺出的铁血与决绝,“那便看看,是他们的手段硬,还是我常胜的骨头硬。”
她回过头,看向徐辉祖,又看了看摇篮中熟睡的女儿,眼神复杂,却异常坚定。
“这条路,我既选了,就会走下去。为了大明,也为了……承志他们将来,能看到一个更清明的世界。”
夜色更深,镇国公府的书房,灯火再次亮起,直至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