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战告捷的锐气,并未让常胜与徐辉祖盲目乐观。通过审讯俘虏,他们得知这股倭寇并非主力,而是一支负责袭扰、试探明军反应的偏师。其主力以及那神秘的、可能与北元残部勾结的首领,仍隐藏在茫茫外海或浙闽交界的复杂山地中。
常胜下令,加强沿海巡防,继续全力整顿水师,同时派出更多斥候,向内陆山区及近海岛屿渗透,搜寻敌主力踪迹。她深知,倭寇绝不会因一次失利而退缩,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十日后,斥候终于传回重要情报:在台州外海约百里处,发现数座岛屿有频繁的船只往来迹象,且岛上有简易工事,疑似倭寇一处重要的中转补给据点,甚至可能是其主力舰队暂时停泊之所。
“机不可失!”徐辉祖在军事会议上目光灼灼,“常帅,此乃良机!当趁其不备,水陆并进,端掉这个巢穴!”
常胜凝视着海图,沉吟片刻。情报显示,该据点守军数量不明,但地理位置易守难攻,且周边水文复杂,暗礁密布。“情报尚未完全核实,贸然出击,风险不小。”她语气谨慎。
“倭寇狡诈,战机稍纵即逝!”徐辉祖力争,“若待其警觉,转移他处,再寻其踪则难如登天!我愿亲率水师主力并部分陆战精锐,前往突袭!即便不能全歼,亦可重创其势,缴获其物资,断其一臂!”
众将也大多支持出击。连续的胜利和严酷的整顿,让军队士气高昂,求战心切。
常胜权衡再三,最终点头:“好!便依徐副帅之策。但你不可孤军深入。我率陆师在沿岸策应,若有不测,即刻发信号,我率军接应。”
计划就此定下。
三日后,徐辉祖率领着经过初步整顿、已能勉强出海的三十余艘大小战船,以及两千名精心挑选的陆战士卒,扬帆出海,直扑目标岛屿。常胜则亲率五千步骑,沿海岸线平行推进,占据几处关键岬角,设立烽火台,随时准备支援。
徐辉祖的舰队利用夜色和晨雾的掩护,顺利接近目标岛屿。初时进展顺利,先锋部队成功登陆,击溃了滩头少量守军,向内陆推进。
然而,这正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就在明军主力深入岛屿,攻击其核心营寨时,四周骤然响起凄厉的海螺号声!无数倭寇从小岛各处隐蔽的洞穴、密林中蜂拥而出,数量远超预估!更致命的是,海面上突然出现了数十艘倭寇快船,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从岛屿两侧的礁石区缝隙中快速冲出,直扑明军停泊在港湾的舰队!
“中计了!”徐辉祖心头一沉,但临危不乱,立刻下令收缩防线,且战且退,向滩头靠拢,同时命令舰队不惜代价,守住登陆场。
海面上,战斗异常惨烈。明军水师虽经整顿,但战船笨重,水兵操练不足,面对倭寇灵活迅捷的快船和亡命徒式的接舷跳帮战术,很快落入下风。数艘明军战船被点燃,浓烟滚滚。
岸上,徐辉祖身先士卒,挥舞长枪,率领亲兵死死顶住倭寇如潮水般的反扑,为大军登船撤退争取时间。鲜血染红了他的战袍,甲胄上布满刀痕。
就在大部分士卒且战且退,即将登船之际,一支倭寇精锐小队,利用地形迂回,突然从侧翼杀出,目标直指被亲兵簇拥着的徐辉祖!数支淬毒的弩箭破空而来!
“保护副帅!”亲兵队长嘶吼着扑上,用身体挡开两箭,自己却中箭倒地。
徐辉祖挥枪格挡,击落大部分箭矢,但仍有一支角度刁钻的冷箭,穿透了亲兵的空隙,直射他面门!电光火石间,他竭力侧头,箭矢擦着他的额角飞过,带走一片皮肉,鲜血瞬间模糊了他的左眼。剧痛和视野受阻让他动作一滞。
就在这瞬间,一名倭寇悍匪挥舞着野太刀,嚎叫着冲破亲兵防线,刀光如匹练,向着身形微滞的徐辉祖当头劈下!这一刀势大力沉,若被劈中,必死无疑!
千钧一发之际!
“嗡——!”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撕裂战场!
一支白羽雕翎箭,如同九天落雷,精准无比地射中了那名悍匪持刀的手腕!力道之大,竟将手腕生生射穿!
“啊!”悍匪惨嚎一声,野太刀脱手飞出。
徐辉祖猛地回头,只见不远处一座礁石上,常胜不知何时已然赶到!她手持强弓,弓弦犹自震颤,清冷的脸上杀气凛然,目光如电,正迅速搭上第二支箭!
她竟亲自率领一支精锐,乘坐快船,不顾危险,冲入了这片混乱的战区!
“常帅!”徐辉祖心头剧震。
然而,常胜的出现,也立刻吸引了倭寇的注意。数名倭寇头目看出她是明军重要人物,立刻指挥弓弩手向她所在的礁石集火!
“保护大帅!”常胜身边的亲兵立刻举盾护卫。
箭雨泼洒而至!
徐辉祖眼见常胜身处险境,刚刚死里逃生的他,不知从哪里涌出一股力气,怒吼一声,不顾额角流血,不顾周身伤痛,如同疯虎般冲向常胜所在的方向,长枪舞动,将试图靠近的倭寇纷纷挑飞!
“撤退!全军撤退!保护大帅先走!”他嘶声力竭地命令着,用自己的身体和残存的兵力,为常胜构筑起一道防线。
常胜看着那个在箭雨中、在刀光剑影里,浑身浴血却依旧奋力向她靠近、为她抵挡危险的身影,冰封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波澜骤起。她抿紧嘴唇,手中弓箭不停,每一箭都精准地带走一名试图威胁徐辉祖或靠近自己的倭寇。
在两人默契的配合与士卒的拼死血战下,明军终于摆脱了倭寇的纠缠,残存船只狼狈地撤出了那片死亡海域。
撤回岸上大营时,已是深夜。
徐辉祖因失血过多和力竭,陷入半昏迷状态。军医剪开他被血浸透的战袍,清理伤口。额角的箭伤深可见骨,身上还有多处刀伤,最严重的一处在左臂,深及筋骨。
常胜拒绝了所有人的劝阻,亲自留在徐辉祖的船舱内。她屏退了左右,只留下昏黄的灯火。
她打来清水,用干净的棉布,一点一点,极其小心地擦拭着他脸上、身上的血污。动作轻柔,与她平日杀伐决断的模样判若两人。指尖偶尔触碰到他滚烫的皮肤,能感受到那坚实的肌肉因疼痛而微微抽搐。
看着他苍白而英挺的脸上那道狰狞的伤口,看着他紧蹙的眉头,常胜的心中,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有后怕,有愤怒,有愧疚,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本可以不用冲得那么靠前,他本可以在中计后优先自保。但他没有。他为了胜利,也为了……保护她。
这个认知,像一道暖流,却又带着刺痛,冲击着她多年来用冰层包裹的心。
她拿起军医调好的金疮药,仔细地、均匀地撒在他的伤口上,然后用洁白的纱布,一层层,小心翼翼地包扎好。每一个动作都全神贯注,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夜色深沉,船舱外只有海浪拍打船舷的声音。
常胜没有离开。她搬了一张凳子,坐在徐辉祖的榻边,就着灯火,处理着一些紧急军务文书,但目光,总会不自觉地飘向榻上那个沉睡(或者说昏迷)的人。
他的呼吸时而平稳,时而急促。在梦中,他似乎仍在厮杀,手指无意识地攥紧。
常胜放下笔,轻轻叹了口气。她伸出手,想要抚平他紧蹙的眉头,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时,微微一顿,最终只是替他掖了掖被角。
后半夜,徐辉祖因伤口剧痛,悠悠转醒。
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坐在灯下,单手支额,似乎有些疲惫小憩的常胜。跳跃的灯火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褪去了沙场上的凌厉,显出一种罕见的、属于女子的静谧与柔美。她身上还穿着那件沾染了点点血污的战袍,显然一直未曾离开。
徐辉祖怔住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常胜。记忆中的她,或是朝堂上清冷孤傲,或是战场上杀伐决断,或是书房中固执己见。唯独不是眼前这般,带着倦意,守在伤者榻前的模样。
他动了动干裂的嘴唇,想说什么,却牵动了额角的伤口,发出一声轻微的抽气声。
常胜立刻惊醒,抬眼看向他。四目相对。
她的眼中没有惊慌,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醒了?感觉如何?要不要喝水?”
徐辉祖点了点头。
常胜起身,倒了一杯温水,走到榻边,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小心地扶起他的头,将水杯递到他唇边。
徐辉祖就着她的手,慢慢喝了几口。温水滋润了干渴的喉咙,也仿佛滋润了某些干涸的东西。如此近的距离,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混合着硝烟与药草的气息,能看到她眼底那抹难以掩饰的疲惫。
“多谢……常帅。”他的声音沙哑。
常胜放下水杯,重新让他躺好,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却少了几分疏离:“军医说,你失血过多,需好生静养。此番……是我判断有误,累你涉险。”
徐辉祖摇了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不,是倭寇狡诈。若非常帅及时赶到,那一箭……”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转而道,“战场之上,生死本就一线。能得常帅舍身相救,徐某……感激不尽。”
“你也救了我。”常胜迎着他的目光,坦然道,“若非你拼死挡住那些倭寇,我亦难脱身。”
船舱内陷入短暂的沉默。两人都想起了战场上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想起了彼此毫不犹豫为对方挡箭、冲向对方的身影。
有些东西,在生死关头,已然不同。
“我们……是盟友。”徐辉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但经此一战,徐某方知,这‘盟友’二字,亦可重于泰山。”
常胜看着他诚挚而炽热的目光,心中那层坚冰,终于发出了清晰的碎裂声。她微微偏过头,避开他那过于直白的注视,轻声道:“嗯。你……好生休息。”
她没有否认。
徐辉祖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耳根,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力量。他闭上眼,不再多言,伤口的疼痛似乎也减轻了许多。
常胜重新坐回灯下,却再也无法专注于文书。她的心,如同窗外那片被月光照亮的海面,波澜微起,再难平静。
生死之间,他们已将性命交托彼此。
这不再是冰冷的政治联盟,而是用鲜血与守护铸就的、可以托付后背的羁绊。